第一百三十一章 将计就计
第二天清晨，当值夜的妖民与他们的同胞换班的时候，赫然发现圣女殿下不知何时已飘然伫立在城头的至高处。虽然背向着城内，但秀发和衣裙在晨风的吹拂下飘然若仙，精致完美的侧颜配上淡然如莲的优雅气质，让最先发现她的几个族民愣愣地看了好半晌，这才想起来将好消息告诉大家。
几个妖民四散开去，短暂的平静之后，整个城门附近顿时炸开了锅，兴奋、喜悦、希望像沸腾的锅中一个个翻腾的气泡，妖民们互相搀扶着涌到城门口，争相一睹圣女殿下的芳容。一时间，本是清冷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的人群都仰着一张张笑脸，像是一片繁盛的花田。
雪儿转过身来，认真地扫视城门下的民众，细心感受那涌动的热情，再次立下誓言，要带着这些淳朴的陵光民众从这次危难中安全度过。
南民区的妖民们其实一直很不解，为何突然之间，远在陵光城宝座上的神羽陛下就对他们动了杀心。先是蛇族的入侵，虽然并未害人性命，但家园被占的恐惧仍是那么鲜明；这次又要大军挥入，恐怕更不会善罢甘休。
好在突然冒出来的守塔老人似乎很有一手，轻易便获得了南民区妖民们的信任和服从，用最快捷的速度，最优质的效率，完成了大部分的战备工作。虽然在这个过程中，老兕着实用了不少言灵的术法打消他们的疑虑，振奋他们的精神，但只要一想到他们面对的是陵光实质上的统治者，这场战争的正当性便成为萦绕在妖民们心头的阴云，再多的法术也挥之不去，虽然不得不应战，士气却始终在低处徘徊。
现在可不一样了，圣女殿下来了！且不说她本身尊贵的身份和高绝的实力，就冲她师承碧空城的背景，就足以给与她站在一起的族民们提供他们所要的正当性。
雪儿在昨夜的查访中亦发现了这一点，因此她没有采取其他的方式，而是正大光明地站在人前，向所有南民区的妖民们宣布她将会代表公子粲领导的叛军，与南民区的大家一起，抗击神羽的暴政，保卫属于大家自己的家园。
一连串事情过后，雪儿的领导魅力已今非昔比，这一次的演讲虽然简单，但已成功地煽动起一度低迷的士气，远比她在即翼山上的演讲更要有效。完成了既定的目标，雪儿鼓励大家积极应对，各自回归岗位，只留下几个领头的，深入了解情况。
“圣，圣女殿下。”一只鹿妖代表众人提问，面对貌若天仙的雪儿，嘴皮子有些不利索，战战兢兢道，“那，那个守塔的老人，老前辈，他……他怎么还没回来？”
提到兕爷爷，雪儿的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一片落寞，但很快便重作精神，明朗笑道：“兕爷爷他正在准备最后的防御工事，这件事情非常困难，也非常重要，所以他必须亲自去办。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拜托我来这里，帮助大家渡过难关呀。”
兕爷爷的死讯，并不适合现在就告诉他们，况且这种悲伤的事情，她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且让受过他恩惠的妖民们相信，那个神秘又非凡的老者，还在陵光的某个角落默默保护着他们吧。
“你们能把之前兕爷爷安排的防守布置给我详细描述一遍吗？”时间紧迫，雪儿快速切入正题，“兕爷爷找得比较匆忙，没能亲自跟我一一细说，有劳各位了。”
这样的要求再正当无比，但几个领头的却面面相觑，显出几分难色。
雪儿不禁狐疑：“各位，莫非——有什么为难之处？”
还是那个鹿妖代表大家回话：“防守布置，刚才您自己也都看到了。我们在兕老爷子的指导下，修筑了城墙。”
雪儿哑然失笑，城墙看似坚固可靠，可毕竟是死物，只可凭此借得些许地利，如何能以此作为防守的唯一手段。
“还有呢？”
“还有？没……没有了。”
“没有了？那敌人来袭之时，你们要如何回应？”
“按兕前辈的布置——就是让我们站在门楼上，挥舞兵器呐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您‘细说’。”
雪儿愕然。她也知道南民区的这些妖民世代都居于和平安宁的环境，只知农事与狩猎，不善战事，短时间内成不了大器，但想着以兕爷爷的能耐，多少会交代下一些短期的弥补手段，借用地利与机关，提供必要的防御力量。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除了这个呢？”雪儿不可置信地追问，“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吗？弓箭手、哨兵、重甲兵都没有？有什么特殊的武器吗？城门怎么防守安排过吗？”
几个妖民在雪儿的追问下，连连摇头，面上羞愧之色更重，深觉辜负了圣女殿下的期待。
雪儿无声地叹了口气，温言安慰对方几句，心中却升起更大的疑惑。兕爷爷将这么一群只会呐喊的平民交给自己，到底想要她怎么做呢？毫无准备地丢给她一个烂摊子，以此来挑战她的极限？
不，雪儿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兕爷爷不是这样的人，他吩咐的情形与她现在理解到的，一定有某些不同，可能很微小，但绝对是可以扭转乾坤的，重要的不同。
怀着对逝者的坚信，雪儿小心地选择用词，以便在不伤害妖民们自尊心的情况下，得到更多的信息。
“你们所有的妖，都站在城头上吗？”
“不，城头上站不下，也有不少是要站在城里的，这里一拨那里一拨，总之靠城墙的地方都站满了。”鹿妖憨厚地笑道，“我们南民区，别的没有，就是妖族多。”
“你们手里的武器，都有些什么种类？从何而来？”
“嗨。”鹿妖不好意思地甩甩手，“说是武器，其实就是一些庄稼把式，只有很少一部分刀剑，都是从镇长府的地库里起出来的，分给城头上那一拨了。”
“那，城墙上的那部分妖民，有经过什么训练吗？”
“训练？”鹿妖想了想，红着脸道，“老爷子有教过他们怎么喊得整齐一些，不知道算不算……”越说到后头声音越小，想来他也觉得只靠呐喊就能退敌与笑话无异。
然而雪儿却听出了一些味儿来。
“哦？喊得整齐？他们要喊些什么？是兕爷爷教的吗？”
鹿妖左右环视一圈，其他几个领头的纷纷摇头，于是为难道：“圣女殿下赎罪，我们几个老家伙都是守在城内的，所以不知道城头上到底要喊什么。”
雪儿眼睛一亮：“你们喊的跟他们不一样吗？”
鹿妖点头，眼中仍有着困惑，显然对老兕这个“呐喊”的布置直到此刻也不能理解。
“好！”
清脆的击掌声吓了几个领头人一跳，诧异地看着圣女殿下轻轻地从座位上站起，莲步轻移，聘婷地走到门边，回头对他们微笑：“那么，劳驾几位让大家都各就各位，我们来演习一下吧。”
趁着夜色，公子粲带着一队轻兵在林间快速穿行。
月色从枝桠间歇下一缕缕光柱，偶尔从他们的面上掠过，这才让人依稀看清他们的面目。除了浑身散发着淡淡白光的公子粲之外，还有狼猛狼烈兄弟、虎南、青离等好手，此外几乎清一色都是豹族、狼族等行动力极强的士兵，化身为兽类的形态，风驰电掣般向某个地点急冲而去。
此刻，已是神羽派遣大部队围困南民区的第二天夜晚。早在第一天清晨，雪儿那里传来战斗讯息之后，公子粲就带着这支部队秘密潜行，有赖于队伍行动的高速，不过两天的功夫，他们已经跨越陵光中部狭长的平原地带，绕过中民区的范围，进入长右山中。
只要翻过脚下的这座山头，就是狼族的聚居区了。
耳边传来哼哼嗡嗡的噪音，公子粲眉毛一挑，伸出右手半举在空中。见到他的讯号，整支队伍同时停住脚步，伏低身形，屏气凝神地观察四周。
公子粲仿佛正在聆听什么声音，待一阵虫鸣振翅声消散之后，摇手向右边挥动。队伍像是海底最深处漆黑的乌贼，无声无息地飘离原处，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小支狼族的巡逻队便踏足在他们适才所站之地，警惕地四下张望。
“嘿，狼族的巡逻兵还真是多啊。”公子粲一边飞驰一边与身边的狼烈交谈。
“现下狼族大本营空虚，多调派一些人手在领地周围警戒，也是应当之举。”狼烈嗅着空气中传来的各种气味，皱了皱眉头。
“好在有这些小伙伴的帮助。”公子粲的目光扫过周围黑暗的虚空，赞赏道，“我可不想还没到人家的家门前，就闹得人尽皆知，要是让主人家亲自来迎接，可就不太妙了。”
狼烈心悦诚服：“骄虫大人带来的帮手确实了不起，比起我们狼族的嗅觉更快更妙。配上粲少爷的智计，这次我们定可出其不意地偷袭灰狼王，即使无法说服他放弃现有立场，也必然可将狼族排除在战争之外。”
虎南落后几步来到公子粲身边，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你说这鼠族还真是让人吃惊，没想到屈身海滨一隅，还能结识到骄虫大人这样的异士，怪不得灵公主在战略会上特意卖这个关子，确实是出人意料啊。”
他们所说的骄虫大人，乃是这几日随着鼠族族长的队伍一起来到叛军营地的新朋友。但这位神秘的伙伴却不太喜爱与人交往，以长相丑陋为由不与鼠族族长之外的任何人正面相对，总是躲藏在一袭黑纱斗笠之下，窝在角落里甚少言语，若不是鼠族族长特别推荐，恐怕大家都会将之忽略。
虽然一直采取低调的姿态，但这位骄虫大人可不像表面上那么平凡。据鼠族族长介绍，骄虫大人原居一处叫平逢山的宝地，他则是那处的山神，率领所有的蜂类，护佑一方平安。经过某个大事件之后，平逢山一带从陵光的版图上消失，而游历在外的骄虫大人就此不得不驻留在陵光大陆上。
所谓的“大事件”公子粲心里有数，恐怕就是九鼎将九块大陆分割开的那一次历史性的大灾变吧。骄虫的故乡平逢山看来是被划入另一口神鼎守护的大陆了，像他这样身在曹营心中却仍能记得所在大陆之外的事情，可谓凤毛麟角，也许是他山神的身份给予他更坚定的信念，才没有在那次大灾变之后失去对家乡的记忆。
总之，骄虫在醒来之后，很快就发现自己与陵光大陆上其他的种族都不同。陵光大陆上都是妖类，也就是由兽类吸取日月精华修炼而成的高等生命，而他所熟悉的——精灵，则是草木之体在灵气氤氲和机遇巧合之下诞生的物种。这一认知，马上让他明确了自身的地位——异类。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能生存下去，总有一天回到故乡，骄虫便开始隐匿踪迹，寻找安全的生存之所。然而陵光大陆上的妖类多是感知敏锐之流，虽未当面见到他的本来面目，但渐渐增多的围捕还是将他逼到了角落。就这样，骄虫和人人喊打的鼠族走到了一起，基于相似的立场，竟意外地结成了好友，互相扶助而生。
身在异界的骄虫发现自己的能力仍然未变，他刻意轻易地收服蜂蝶蝇蚁之类的昆虫，虽然力量渺小，完全不堪与陵光大陆上的妖族相抗衡，但胜在数量众多，且完全服从命令，亦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别动队。也就是借助骄虫的能力，鼠族才能每每在危急时刻逃出生天，直到今日。
本来，在公子粲等人造访基山鼠族村落的时候，是有机会见到骄虫的。但那时骄虫对公子粲抱有诸多怀疑，因为他身上的血气，和已业熟悉的陵光妖族不同，反倒有些像故乡那里偶尔出现的人类。
抱着这丝疑惑，骄虫托词不出，并且暗暗派手下的昆虫追随于他，虽未敢冒险窥视公子粲与几位绝世高手的会面，但仍是从他平日里的举动中寻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同样是异界来客，骄虫看到了回返故乡的希望，同时鼠族也见到了不再生活在暗影里，光明正大在陵光生存的希望。就这样，两个好朋友再次因着相似的命运，一起走进了公子粲的队伍里。
这一次，公子粲听闻老兕的死讯之后，立刻判断神羽将会对南民区用兵。虽然他们这一方获知消息的渠道绝对可靠，也相当保密，但对神羽的情报管道有了一些了解之后，公子粲便确信，在他掌握这一消息的同时，神羽一定也获得了相同的内容。
不，可能比他知道得更早。
叛军现时所依凭的，正是丹穴山至基山一线的稳固防守。老兕突然辞世，不啻于在这条防御大堤上出现了一个决口，若是公子粲，也必然要在此动点脑筋，何况是精于算计的神羽。
然而，他们的优势在于公子粲那神奇的“心网”之术。恰好雪儿身在南民区，观察敌情之后，立刻将围城的敌军情报通过心网无缝传递给公子粲，让他第一时间掌握到狼族发大军围困南民区，不见灰狼王踪迹的消息。
比计谋，自己不如神羽，但计谋亦是建筑在充分的信息判断之上的。公子粲当机立断，亲自带领速度最快的一批士兵，作为突击队，趁着狼族本营空虚，摸入灰狼王的营帐，先擒下贼首，既解了南民区之围，亦可减少一个相当强力的敌人。
然而这一计，若没有骄虫的帮助亦是没有成功的可能。要出其不意，就必须隐匿踪迹，直到抵达敌人心脏才突然出手攻其无备。虽然突击队的成员都是身手敏捷之辈，但并不能保证不被发现。骄虫恰在此刻伸出援手，已蜂虫为探哨，带着他们绕过层层岗哨，终于成功潜入了狼族的地盘。
树林区的边缘就在眼前，再向前突进里许，就要进入平坦的郊野，届时队伍就无法再如此刻般隐匿在树影之中了。
遥望着郊野边缘，已可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狼猛狼烈向公子粲点头示意，后者便捏起并不怎么熟练的印诀，将队伍的主要成员一一从视野中抹去。
隐身术是一门相当复杂的术法，即使对狐族这样的精神系术者来说，亦是需要全神贯注地施法。然而一边操作，公子粲脑中仍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狼族的人数，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圣女殿下，您去休息一下吧。”鹿妖来到城头上，恭敬地站在雪儿身后，关切道。
“不妨事。鹿前辈你去歇着吧，我再看一会儿就回。”雪儿的眼光不转，定定望着城外敌军的阵营，一次又一次确认敌方的备战情况，丝毫不敢懈怠。
这不仅关系到南民区是否能及时防御地方的袭击，也影响远在百里之外公子粲他们的奇袭，实在容不得一点差池。
鹿妖退后两步，原想就此作罢，承认自己第五十三次劝说失败。但转头看到城墙下，南民区族民们疲惫不堪的睡相，还是不忍放弃。两天的防御战，城里所有的人都累垮了，不顾身在何处躺下就睡，而这期间最苦最累的圣女殿下却依然如剑般伫立在城头，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累吗？
他当然不会知道，让族民们在战斗之后立即陷入沉眠的，正是站在他身前的圣女殿下。为了让他们最快地补充体力、回复精力，雪儿在不需要战斗的时候，向族民们施下催眠的法术，换取更充沛的战斗力。
“圣女殿下。”鹿妖犹豫一下，继续劝说，“自从他们来袭，您已经两天两夜没离开过这里了。再这样下去，城墙不垮您垮了可怎么办呀！”
听到鹿妖略带哭腔的话音，雪儿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挥手让他和其他城民一样，就地进入深沉的睡眠，换得自己的清净。
耳边的瓜噪是停了，但雪儿脑中的疑虑却更甚。
神羽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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