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忆楚篇（二十三）

　　楚凌回到屋里就把脏衣服一把扔在了椅子上，气呼呼地往床上一坐。两只大眼睛眨啊眨地翻，只恨不能喷出火来。

　　邵萤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便只默默地关了门，把椅子上快掉下去的衣服捡起来叠整齐，坐在桌边的凳子上一语不发。

　　如此一动不动地等了良久，却也没见楚凌有所动静。便在脑海里回想了一番楚凌二人吵架的全过程，内心却只觉这楚凌还真是厉害，三两句话就能把萧忆气成那副模样，她也算是开了眼界。

　　其实在她看来，萧忆的话是没错的，学武本不是一件能急速求成的事，楚凌学不学到底也不打紧。只是从她所知，却也能理解楚凌为什么想学，以及为什么不愿意放弃。她心底所叹的，只是这楚凌明明喜欢萧忆喜欢得要死，却又能说出一番让彼此都相当不痛快的话，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你说。”

　　正思考着，却听楚凌的声音传了过来。邵萤立马收回思绪，听楚凌讲话。

　　“他是不是就是觉得我这个人天生就该一事无成啊？”

　　邵萤意识到这是稍微冷静下来了，于是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

　　楚凌却眯了眼：“我看就是这样的。”

　　邵萤不语。心道萧大侠什么心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你不问他来问我谁会知道。

　　“我觉得他一直都看不起我，”楚凌也不管邵萤答不答话，自己又接着说，“嫌弃我没武功没身份，觉得我无赖不讲道理。我给他做的饭宁愿倒掉也不叫我一起吃，但是又很乐意邵隽跟他一起吃。觉得我没有意志力做不好事情，嘲笑我学武功嘲笑我念书。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跟我吵成这样，一点也不念及两个人之间的情分……”

　　楚凌说着就扁起了嘴，眼底蓦然就红了一圈，只是咬唇忍得辛苦，怎么也没有眼泪掉出来。

　　邵萤看她这副样子不由得心生同情，想了想微一叹气，走到楚凌身边坐下劝道：“其实我觉得这事你们两人都没错。”

　　楚凌转头看她：“我没错。”

　　邵萤点头。

　　楚凌又接：“全是他的错。”

　　邵萤无语。

　　楚凌自我观念太强大，无人能敌。

　　然而这话头还没开展就被捏死，邵萤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

　　只好转回头再去琢磨了一番，想了一会又去看楚凌，却见对方突然睁大了眼睛，迅速眨了几眨，猛然就跳下床，奔到桌边吹灭了蜡烛。

　　邵萤不明，正心生疑问，却听隔壁屋门轻响，传来萧忆轻缓的脚步声。

　　这便立刻明白过来，楚凌这是在造势。

　　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中等着，看到隔着门的细缝处透出隔壁蜡烛的光，听到墙壁那边偶尔传来似乎是轻咳的声音，然后约莫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声光尽消。

　　邵萤心道是萧忆睡下了，抬眼却见楚凌仍是趴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只越发地无语。

　　等了一等，终于是等到楚凌回过身来，在黑暗中摸到床边，爬过邵萤身边就躺下了。

　　邵萤心叹终于是消停下来了。便也脱了衣衫在楚凌身边躺下。

　　黑暗中一片死寂无声，楚凌那边连个细碎的动静都没有，邵萤听呼吸却知道她没睡。这边仔细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轻声问出口：“明日……”

　　“学。”

　　邵萤眨眨眼。听到楚凌翻了个身平躺着。

　　“他以为他是谁，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啊，还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他，恃宠而骄。我才不会给他这种蹬鼻子上脸的机会呢。这武功我是学定了。”

　　邵萤听这话实在是好笑，她可没看出来萧忆有恃宠而骄的样子。反倒是楚凌在萧忆面前这样跳脱，对方却没说一句重话，这更像恃宠而骄吧。

　　到底也没说什么，淡淡“嗯”了一声，道声“睡吧”。一时睡意上来，便也不知所以。

　　楚凌第二日起了个大早。

　　倒也不是她愿意早醒，实在是一睡过去，梦里全是萧忆站在她面前，冷了脸说着什么“你底子太差”“你学的武功无用”“你不懂规矩不讲道理”“你做的饭菜难吃”巴拉巴拉诸如此类的话。

　　楚凌忍了一晚上，到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张口就对着萧忆吼：“你烦不烦啊！”

　　结果这一吼，萧忆便跟个纸片一样碎掉了。

　　楚凌这才想到萧忆还是个病人，急忙伸手去捡那些飞得满天都是的碎纸，结果这碎纸越飞越远，越捡越多。楚凌心道不赶紧把它们拼起来萧忆就没命了，就死命地跑啊追啊，直跑得腿脚无力口干舌燥……

　　就这样自然醒了过来。

　　醒过来一时还有点怔愣，及至缓了缓神才想起，刚才脑海里那哪里是梦，分明就是昨晚吵架场景的重现。

　　再回想起萧忆昨晚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睡意一下就没了。“嘭”一下坐起身，下床穿衣就要去练功。

　　邵萤被她的动静吵醒，揉着眼支起身子，看了一眼窗外道：“现在就去练功？有点早了吧。”

　　哪里是早，分明就是早过头了啊。这外面一片黑漆漆，月亮还没落下去呢。

　　楚凌不答，坐在凳子上呼哧呼哧穿了鞋，“噌”一下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道：“我先走了，你一会儿过来。”

　　邵萤看她的样子，知道昨晚的火气仍是一点没消。便也没说别的，只顺从道：“好，我一会就到。”

　　于是楚凌便推门而出了，只不过那动静却比平日里大多了。平日里她出门总跟个贼一样，鞋袜都是拎到院子里才穿上。说是不能打扰病人休息，还要求邵萤跟她一样做。

　　这两相对比之下，邵萤只无奈感慨，怎么他们二人置气连带着自己也得受累，又一想若不是她昨晚说漏了嘴他们二人也不会吵架。楚凌现在是气头上没理清楚，回头知道了估计就得找她的麻烦了。

　　这下也不敢拖拉了，起身穿了衣服，收拾了一番便要跟着出门。

　　却谁知一切刚收拾妥当，走出屋子反手关门，一抬头又撞见一脸阴沉刚从隔壁走出来的萧忆。

　　邵萤心累，你们两人就不能让我安宁一会吗？

　　“楚凌呢？”萧忆开口问道，语气干脆生冷，丝毫不给人转圜之地。

　　“她……”邵萤支吾，心道楚凌这可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自己动静太大了，“去练功了。”

　　萧忆的脸色果然跟冬至夜里飘雪一样，冷得不能再冷了。

　　邵萤看他的模样也不敢多说话，只微微挪了步子，绕开萧忆往院里走。然而没走两步却又听身后传来冰凉的声音：“你要去教她？”

　　邵萤心里一痛，是是是，我要去教她。你们一个让我教一个不让我教，我能怎么办。顿住步子转身看向萧忆：“嗯，她在等我了。”

　　却见萧忆抬脚向她走来，道：“你别去了，我去。”

　　说完也不管邵萤的反应，径直从她身边擦过就向院中走去。只是那衣角翻飞气势凌人，走过去带得邵萤周围一阵冷风嗖嗖，直让她心底怵寒生畏，就怕他一个转身找她的不对。

　　直到目送着萧忆出了院门，邵萤这边才总算回过神来，微微叹了一口气，心道楚凌这会儿你可真别怪我，我能教你一点拳脚功夫，可这在江湖第一的萧忆面前的确连个渣滓也算不上，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楚凌一路气呼呼地走到西边的空地处，抬眼看着月光下一片萧索昏暗的树林，只觉得眼烦得紧。

　　心头气盛，其实也没有什么练功的心思。抬脚便踹在旁边一棵槐树树干上，以泄心头怒火。

　　可连踢带踹了好几脚，见这槐树抖也不抖，连片树叶也没飘下来，忽然就觉得这树像极了萧忆。

　　一时心火烧得更旺，指着树就开始骂：“连你也欺负我！”

　　树默然不语。

　　于是楚凌就发狠了踹，又蹦又跳地直踹得自己脚疼，那树却仍是没有一点反应。

　　楚凌气得牙根痒痒，只恨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好好教训一下这棵树，却头脑一动，想到了昨日里邵萤给教的“旋影步法”。

　　这下刚好找了个挨揍对象。

　　脑海中把它想象成萧忆，腿脚一立，双脚岔分，两手在空中打一个圈，将一股气息聚于胸臆，再走四肢百骸，汇于脚掌，最后发狠踹上去----

　　只听“通”一声。

　　四寂里一片没有动静，那槐树也仍是分毫不动。

　　然而几秒之后，一片叶子自楚凌头顶悠悠地飘下来，擦过她肩头，轻飘飘地掉在地上。

　　楚凌因这一片叶子受到了鼓舞。

　　于是一咬牙，就把接下来的那几式也通通打了出来。到底也不知道有用无用，但是那槐树也的确是又落下来了两片叶子。

　　楚凌兴起，越打越得劲，只把每一下都当做打在萧忆那总是岿然不动身体上，心底觉得无比地解气。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萧忆你个白眼狼，你气走我你就后悔去吧！”

　　楚凌一个反身，凌空跃起踢在那树干上。直又见一片叶子悠悠地坠了下来，在她眼里像极了萧忆垂头受训的模样。

　　只是楚凌这边打得起劲，却也没管四周如何。

　　而萧忆站在旁边看楚凌手舞足蹈地对着那棵槐树撒了半天火，总算是心头一窒，开口叫道：“楚凌。”

　　楚凌动作立刻就停了下来。

　　转过身去，萧忆正站在半明半暗的不远处，毫无波澜地看着她。

　　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施舍人间的样子。

　　楚凌只瞥了一眼，心底微微消下去的火气又涨了起来：“萧大侠好兴致，天还没亮就来看我习武，看来是病好得差不多了，想来指点指点我吧。”言下之意，赶紧滚回去看你的病吧，别在这烦老娘。

　　萧忆听了她这夹枪带棒的话，却也没吭声，几步走至楚凌身边，气息清冷道：“你为何如此执着于习武？”

　　楚凌反诘：“你为何如此执着于不让我习武？”

　　萧忆道：“我说了，你学了没用。”

　　楚凌冷笑：“也就你萧大侠说得对，你说没用就没用，你说不行就不行。但是你这招现在对我没用了，”楚凌退后一步，毫不畏惧地挺胸抬头，“萧大侠应该记得昨晚已跟我划清界限了吧，现在还来说什么有用没用的话，不觉得自己有点太不识趣？”

　　萧忆不语，端直地站在一边。

　　楚凌看他一身白衣脸色发青，端直站着就跟个木乃伊似的，心底烦闷不已。想了一想又后退一步道：“我们两人相看两相厌，还是不要待在一起的好。萧大侠还是早早回吧，我也要接着练功了。”

　　说着便走到那槐树边，也不再看萧忆一眼，转过身要就接着刚才的动作。

　　只是这边还没摆出第一个招式，只觉身边一阵凉风，然后她的左手手腕就被人握住，直接就被拎了起来。

　　楚凌愤怒地转头，只见萧忆站在她身前，却把她的左手拉至肩头，浅淡光线下的面色冰凉无痕，说出口的话像机器一样毫无感情：“就这种水平，你也称得上是练功？”

　　楚凌被他像鸡仔一样拎起来本就伤脸，再一听这句讽刺，一时只觉得无处遁形，被萧忆看不起的那些点点滴滴全涌上心头。又气愤又窘迫又委屈，话也说不出来了，急怒中一个抬脚，便要去踢他的腿。

　　然而她的腿还没碰上萧忆的衣角，萧忆便拎着她往前一推，她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压在了那棵槐树的树干上。萧忆又顺势用一条腿压住她还没落稳的腿，右手再把她的手腕往高处拉。

　　于是楚凌就这样，被扣死在了这棵槐树上。

　　这下动不了了，更是气得血气翻涌，面红耳赤，楚凌狠狠地挣扎了一下，大声道：“你放开我！”

　　萧忆冷语：“我早说过没用。”。

　　楚凌这会被他这翻来覆去的一句没用说得烦透了，再加上这种让人羞愤的姿势，还有萧忆那高傲蔑视的神情，一时头脑一热，右手从口袋里掏出出袖盒，手指一动，两根银针便向着萧忆面上飞去。

　　针影迅疾，消声而出。

　　楚凌眼前两道银光闪过，才惊醒自己做了什么。可是却也来不及收回，只看着那银针直直地向着萧忆面前飞去，怔愣得神情都来不及变化。

　　“哧----”

　　萧忆微微偏头一躲，两根银针擦着他的耳边飞过。

　　只是那针尖气流环绕，在经过的同时削下来两缕发丝。

　　两缕离根的发丝立时弯曲下来，随着冷风弯弯扭扭地旋，最终缓缓地飘落在了地上。

　　出袖盒。

　　萧忆这会是真的有点吃惊。还以为邵萤教了她什么，竟然是这种阴邪诡谲的武器。

　　暗暗地把楚凌的手又抓了个紧。

　　这个武功，绝不能学。

　　随着萧忆的发丝缓缓落在地上，楚凌才慢慢地缓过神来。

　　好险……

　　她有点庆幸地想。

　　幸好萧忆躲得快。

　　却又顿时后怕，如果他躲得不快，刚才那两根针岂非就要打中他了……

　　想到这里突然就一时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明明学武功是为了想要保护他，却差一点伤了他。若是如此，学了可不正是无用。

　　楚凌浑身的劲突然就消了。

　　一时也没去注意眼前的萧忆，只缓缓地沉下了头，浑身疲软地靠在树上，深深地喘气。

　　萧忆看她这幅样子，知道是乱用武器害怕了。心底却也仍没消气，只道再不管管这丫头，后面还不知道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还挺能耐，”他放开楚凌的手，松开钳制她身体的腿，微退半步道，“出袖盒倒是使得精湛。看来在想拿武器攻击我这方面，没少下心思。”

　　楚凌不语，被松开的手缓缓落在身侧，腿脚也缩了回去，整个人没了刚才斗志昂扬的模样，瞬间变成了一只被水淹过的母鸡。

　　萧忆看着她这幅模样冷笑：“怎么，看到自己的武器没发挥作用，还想要找点别的接着学？”

　　楚凌仍不说话，只把头埋得更低，又缩了缩身子。

　　难得看到楚凌这样一副畏缩害怕的模样，萧忆说了两句心底的气也慢慢地消了。

　　“我说你学了没用，并非空穴来风。正经武功修习需稳扎稳打，没个三五年根本不成气候。你却偏学些旁门左道，非但不起作用，还容易招致仇怨。”

　　讲到这里萧忆顿了一下。出袖盒这种东西，一向为众多江湖人士所不齿，擅用者即会招来非议，严重者还会惨遭追杀。楚凌用这个东西，怕是也不知道它是这样一个武器吧。

　　终是叹一口气，也不再言语。看着楚凌神情失落的样子，也越发地不忍心。小丫头不懂事，他多看着点便好了，说得太多，只怕还嫌自己啰嗦。

　　于是也平了气息，上前低声：“回吧。”

　　楚凌却仍是一动不动，跟刚才动手动脚的样子相比，此刻就像是发条走完了圈数，成了一块死木。

　　萧忆皱眉，知道她一时情绪转换不来。正要再叫，却见幽微光线中划过两滴水珠，像剔透抖落的晨间露珠，唤醒了半明半昧的潦草世间。

　　楚凌抬起头来，眼睛里聚满了框在里面漫溢的泪。一声淡淡的“对不起”，如雨雾勾连的泪珠便滴滴滚下，串珠断裂一般掉了满地，噼噼啪啪地打在萧忆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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