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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

  人之梦境共三层。第一层梦境,盗梦人无实体,仅能看,不能被看与参与。简称作“阿飘”状态。

  这正是孟双衣当下的模样,梁上阿飘。

  因心中抱有明确目的,小双衣的目光迅速攫住本次梦境主人。他皮肤皙白,只着一件裤褶,头发沾湿,拿汗巾粗糙地擦着,背对着她。

  孟双衣面色微红,暗道冒犯。

  心中对那瘦削、矮小的背影未做他想,毕竟此时罗朓也不过十五少年郎,哪里及得上她整日舞刀弄枪的洛都纨绔阿兄壮实。

  屋里当是几人混居,墙上数块黏土脱落。

  孟双衣环顾一圈,皱起眉头,这地方,也太简陋了罢!就算绝无可能是罗朓的居所,也不应当是他白日到过的任一场所,乃至于入梦仍在此。

  她轻飘飘地飞到“罗朓”跟前,这一看,又惊吓到了。

  此人面白无须,阴柔中夹杂狠厉,分明是宦官模样。对着木盆的水面照见自身模样,相貌平平,当有十来岁,偏生长了一双狐狸眼。眼里透露几分顾影自怜。

  孟双衣打量他的那半盏茶功夫,他一直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

  倒是个自恋的角。

  孟双衣想着飘出去王宫探探边际,那人却动作了。只见他将脱下衣物,小双衣本着非礼勿视的想法,飞得愈远了些,捂住眼睛。

  她听见丝绸布料与木头摩挲的声音,那人嘴里叨叨些乌七八糟的事,她听不利索。

  再抬眼,他已在穿外袍,袒露出的轻且薄的中衣,袖口露出一角弯弯加金丝银线绣成的月。

  孟双衣气冲冲地从梁上跃下,须臾间飞至他近前。

  怪道这衣熟悉,可不就是今夜她枕着入睡的那一件?可这分明该是罗朓之物,怎会落入这人手中?

  这奴婢当真叫人气恼,连主子的衣物都敢夺来用!洛蓝为礼仪之邦,以服饰别尊卑,分等级,怎可如此逾越!

  无法无天,恶仆欺主!

  小双衣这样想着,就希冀进入第二层梦境给他一些苦头吃吃。她自小穿梭在梦中,数不清的手段可以施展哩!

  当是时,门外传来尖利的叫唤:“如意,怎还不出?浣衣坊的嬷嬷已催了,我去送澡豆,你快些!”

  孟双衣尚未回过神,那唤作如意的内侍打开门。

  只见门外无数夕阳的余晖化作翩跹的枯叶蝶,其中一只蝴蝶的翅膀上如同附着一双深邃的眼,漆黑一片。

  她感到一阵晕眩,脑顶如钟鸣,天旋地转,铺天盖地的蝶在飞舞。

  等到一切散去,孟双衣听到耳畔传来几个同龄少女烂漫的嬉笑声,自己正飘在粗木柱边,身旁没有如意的身影。

  她飘着,尚停留在第一层梦境。

  那几名少女梳着双螺,小双衣一一看去,俱是她识得的。分别是三公主灵玉、七公主灵慧、丞相幺女云灿,与最边上撅着屁股捉蟋蟀的,分明是孟双衣自小最要好的玩伴,太尉欧阳家次女欧阳颗是也。

  被一群女孩簇拥着的是洛蓝国君最宠爱的四儿子,阮捷,手握兔肩紫毫笔,给诸位妹妹们的纸鸢点上几点落雪红梅。

  孟双衣与阮捷仅有几面之缘,却时常从父兄口中听到此子之名。年仅十五已立军功,被尊称为公子延,且他母族方氏如日中天,前途不可限量。

  国君正欲赐亲于阮捷、云灿,想来那云灿时常入宫寻阮捷玩耍,内侍如意撞见过。自是在梦中体现了。

  孟双衣猜想如意应当在这附近,左顾右盼了会儿,未见着人影。

  正疑惑,听见那云灿说:“我道那伽阳,定是破落蛮荒之地。你们近日可曾见到罗质子?听我阿兄言,罗质子盘中只有苜蓿,文不成武不得,此人一生怕是废了。”

  阮捷停笔,将紫毫笔置于一旁青玉笔搁之上,嗤笑道:“罗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孟双衣隐约记得曾无意听府中下人谈到罗质子境遇窘迫,盘中只得苜蓿云云。她本以为这是夸大了,以讹传讹。毕竟洛蓝断没有亏待邻国质子之理,且洛蓝伽阳向来交好。

  她只当无稽之谈。

  却没想到在这欺上瞒下的内侍梦中亲眼所见,罗朓被恶奴欺、为贵人鄙,孟双衣忽的觉得心梗。

  明明,在她窥见未来的梦里,他意气风发、勇冠三军,诸巾帼须眉无不折服。这样如神祇般操纵凡间死生的人,缘何经历这样的过往?

  三公主灵玉本端看纸鸢,仿似被这话题吸引,“要我说,罗质子落此境地,那郎中令家双衣当负其责。灵慧当时怕年幼,不记得,但我几人应清楚,罗质子不过陪伽阳国君访洛都,筵席之上端正守矩,最终如何引得国君猜忌,不过孟双衣一句话的事。”

  孟双衣捏紧拳头。她虽为稚龄,却常年梦中游荡,所见所闻自当广于旁人。虽说天性活泼,此时仍可镇静分析。

  罗质子之事人人皆如此传言,想必为真。梦与幻相生,不消说,定是她丢失了部分记忆。

  小脸上难免爬上几丝烦闷,听得愈加认真。

  “哦?阿姊,双衣姐姐说了什么话?”灵慧比孟双衣年幼一岁,刚满十一。

  灵玉含笑,看向云灿。

  云灿咳嗽,掐着嗓子道:“双衣真想得兄如五公子(注:罗朓为伽阳国君第五子)这般,文能纵横捭阖,武能保护阿妹,唉,伽阳国力定当日上。”

  “‘纵横捭阖’是什么意思?”灵慧不解地问。

  灵玉抚着妹妹的发,“吾妹十一尚且不知,双衣五岁又如何知晓。”

  这话的言外之意,暗指孟双衣所言有人传授。

  至于是谁传授,便不言而喻了。

  洛蓝国君自然也考虑到这点,当场笑得愈来愈吃力。他比伽阳国君年轻,也比他强健,近些年仗着洛蓝国运昌盛,很是享受惰逸。但基本的君王谋略还在,多疑地将目光转向悠哉吃酒的郎中令身上。

  在座的小贵人们心知肚明,没人打开天窗说此话。其余不明群众自然将所有责任归结于□□——孟双衣。

  “孟大人不惑疆半得此女,自是娇惯了些。”阮捷不欲多谈,笑了笑,将话题转移。

  他五官端正明媚,果真是个唇红齿白的好儿郎,无怪乎被誉为洛都恨嫁榜榜首。在座诸位贵女大多看好于他,只有一位,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欧阳颗捧着手中的蟋蟀,不满道:“连我阿父都称赞双衣聪慧,虽调皮些,拥有赤子纯净之心,你们所食稻,可有我阿父所食盐多?”

  被人夸,自然比被人贬低叫人舒爽。小双衣笑得捧腹,飞过去意图捏欧阳颗圆滚的小脸。

  却感觉到气氛倏忽凝滞了。

  不远处,罗朓与他的内侍如意款步途经此处。见到诸贵人,罗质子轻拜首,罢了退一旁,显然是想打招呼即离去的。

  但阮捷心中有郁,叫住他,欲探讨几处古籍之解。

  趁罗朓被刁难时,孟双衣飞到与他目光齐平的高度,静静的、仔细的凝视眼前这人。

  未来的伽阳国君,公子凛。

  许是营养不良,他此时非常瘦弱,比之阮捷矮了半个头。脸上更无少年人的朝气和肉感,如同骨头上附着一层皮。因为他长着北方人的面相,鼻梁高且挺,眼珠漆黑,瘦得眼窝陷下去了,更显得长相怪异,如同胡人。

  按照小双衣的审美,这罗朓长得着实不好看。不论与阮捷等洛蓝王族,还是与欧阳瞒、她阿兄孟玚来比,均不及他们的容貌。

  孟双衣绕着罗朓飞了一圈,再度停留在他近前。他的眼睛很大,清澈而明亮,但眉间缠绕着几缕阴郁之气。脸向前,不断不断凑近他,俩人鼻子都要挨一起了。

  她是好奇,且对自己有信心,拥有对梦境的绝对掌控权,搁现实中,她是万不敢做出此举的。

  反正众人在第一层梦境看不见她,孟双衣对着罗朓做了一个大大的巨丑无比的鬼脸。

  众贵人见罗质子回答较以往更逊,暗暗感慨质子终究弹铗。尤其见他目光游移,额头被逼问得生出几分汗意,心底更增添鄙夷。

  孟双衣扯了个呵欠。她入梦的目的已达到,这便想离去了。

  原来,那罗朓罗质子境遇当真窘迫,且这窘迫还与自己有不可分割之关联。也是个可怜人罢!

  若他童年未有此遭遇,以其才能,或许日后会成为伽阳明君,为百姓谋福祉,不会走上暴虐天下的道路。

  打通这关路,孟双衣情不自禁扼腕,对罗朓的杀意不如窥见未来的梦结束之时那般深刻。

  但是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恨恨地踢了罗朓一脚。

  他感觉不到又怎样,她舒畅就行!

  *

  从梦中苏醒,临睡前点的那柱香已燃四分之一。看来她在内侍的梦里停留了将近一个多时辰。

  孟双衣叹一口气,摁灭香。

  她心里有种种疑虑,这一根一根盘根错节的关于未来的线,留待她解决。以后的每一天,她都不可懈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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