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门之地
青鸾峰，洗尘阁。
这里是青鸾峰半山，洗尘阁不过是众多建筑群其中之一，而这半山之地所有建筑，都是用来安置外门弟子之所。
青鸾峰山势高耸，飞云入峰，在青阳山周围山系中，算得最锦绣擎苍的一座。
梅寻被安置在一间简单屋舍，两张薄床，一张方桌，几根圆凳，便是这间屋子乏善可陈的摆设，与世俗略有差别的，不过一块雕着八卦图形的烛台，青砖铺就的地面，有太极双鱼的纹络，此外，背墙上还画着道人打坐悟道的壁画。
如此，才有一点与寻常客栈不同的，门派气息。想必，其它供弟子们居住的屋舍，都大同小异，一派简单风格。
可见，这样一间房舍，是供两人居住的。而与梅寻同住之人，或者说此次一同成为青鸾峰外门弟子的，还有眼前那个早前激动的嚎叫着，成了神仙再不用回家种地的"铁蛋"。
此次，青鸾峰一共收入了三名外门弟子，而梅寻，只是其中之一。
铁蛋，大名李铁柱，一张圆脸，长得虎头虎脑，身体敦实，不到十三岁。
依稀记得，他乙下主木属灵根，天资只能算是中等偏上。
这个小虎头，到现在仍是十分兴奋，清风笃竹刚安排好琐事离去，便已经按耐不住把早前发放的一身外门弟子新衣给穿了起来，还有属于他自己身份信息的木牒，也有模有样佩戴在腰间，做好这一切，爱不释手的上摸摸，下摸摸，小心翼翼地模样，一张小圆脸兴奋的红润。
也不管多久没有洗漱，一身邋遢污秽。
"娘咧，铁蛋可出息了！"
摸着摸着，却是自顾自哭了鼻子。
似乎琢磨着梅寻估计正在心里笑话自己，又挠挠头，抹了眼泪，不好意思的冲正收拾被褥的梅寻道:"寻哥可别笑话我，铁蛋就是山里孩子，没见过世面，长这么大，这都还是头回出村，哪能想，有一天居然可以当飞来飞去神仙的徒弟，要是爹娘见到……要是爹娘见到……他们怕不知道多高兴啊！"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眼泪汪汪。
梅寻停下手里的活，摇摇头，"想家了？"
铁蛋抹着眼泪花，"咋不想……天天都想，想着娘她每天都给我做的香喷喷的玉米馍馍，想着爹他小河里钓的小石鱼，剥了内脏洗干净油炸了蘸酱，就着馍馍，别提多香了，每顿我能吃三个大馍馍……还想家里的老黄和小黄，不晓得我不放它去吃草，爹他能得空让它吃饱吗，小黄腿野得很，就怕撵兔子被人的野夹子给夹了腿，那可痛了，可糟糕了，还想爹，想娘，他们这时候该是还在地里干着活呢……"
一屁股坐在床上，铁蛋又抹抹眼，"可爹说了，男娃子，被野狗咬了都不能哭，要有出息，不然连二丫都会笑话的，那姐姐是大人物，爹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这位姐姐能看中铁蛋是铁蛋的福气，铁蛋就要好好学，要是以后没出息回去，爹和娘都要骂死铁蛋的……"
一阵叨叨，有些孩子气的自言自语，梅寻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个憨厚老实的孩子，质朴又纯真，希望以后还能始终保持这份纯真吧。
一晃神，梅寻思绪飘飞万里。
要是……
那咱们，孩子也该有这般大了，该是小学毕业了，是男孩儿还是女儿呢？
梅寻是喜欢女儿的，要像她一样温柔，恬静。
心里一痛，顿时再无谈兴。
"收拾收拾吧，方才清风笃竹两位师兄交代过了，澡房在外面，晚饭要去伙房自取，今天刚刚安顿好，洗漱吃罢，便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便要去外门大师兄那里报到，开始修行。"
"嗯嗯。"
……………………………………
一夜无话，铁蛋小呼噜时不时响过，偶尔梦呓爹娘神仙，梅寻倒是左右不能入睡，试图与"他"沟通一二，却发现自梅爱桃走后，"他"又陷入了沉睡，久久无眠，思绪万千，终是在月正中天时，梅寻睡去，梦中倒是百转千回。
翌日，一大早吃过早饭，梅寻跟着小铁蛋，还有三三两两的皆着黄衣，从各房间出来的弟子们，一同前往所谓的外门大师兄的住所。
这是一间坐落在洗尘阁十分惹眼的小院，宽敞的院子，气派的大门，偌大的天井，碧瓦流檐，构建房舍的木料，皆是新料，修饰豪华。
排着长龙，眼里可见的就有一百多名外门弟子从院子里排到了院外，黄茫茫一条长龙。
"求神保佑，今天可别让我去砍柴了，昨天十担柴，差点没把我累死！"
"你就请好吧，十担柴还叨叨，我昨儿个从山下挑水，挑了五大缸，今儿走路都快走不动了！"
身边人说着话，叫苦不休，一个个苦大仇深的模样。
铁蛋挠着头，向梅寻嘀咕着:"怎么还砍柴挑水？咱们不是来修行的吗？"
梅寻摇摇头，"谁知道……"
却有人听到小铁蛋的嘀咕，好笑道:"新来的吧？砍柴挑水算什么，还要种地喂猪呢！"
一众人都摇头嗤笑，又叹息又无奈，曾几何时，他们也跟刚来报到的小铁蛋一样，满心欢喜，真盼着要不了几月，就修成个天上地下到处飞的神仙咧！
梅寻挑挑眉，似乎……
怎么感觉有些坑爹？
清风笃竹也没交代过，只是让他们一早来报到就知道了，莫不是，外门弟子就是为内门弟子亲传弟子以及整个青鸾峰服务的杂役？
那又如何修行呢？
怎么别人穿越自己也穿越，待遇差别，情况对比，有些严重区别啊！
梅寻黑着脸，不管怎样，先看看再说……
铁蛋倒是一脸无害，只是好奇。
也不知道另外一个新来的小子，来没来报到，梅寻张望了许久，反正是没寻着人。
就这么想着，人龙却也走的快。梅寻发现，在院子外面，一众外门弟子还敢窃窃私语抱怨议论一阵，越靠近院子，就越是冷清，也没人小声说话谈笑了，一个个规规矩矩的模样……
莫名有一种去职场面试时的荒诞感觉……
默默无声，很快，进了院子。
就在院子天井里，老远就看见一张肥头大耳的面庞，一尊好像弥勒佛一样的胖子，靠在小方桌后一张规制有些大件的太师椅上，即便这太师椅让两个梅寻去坐都会显得宽敞，但被那胖子坐着，却还是显得"拥挤不堪"，梅寻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人的有两百斤往上吧？
一张方桌，一把太师椅，那衣服比众人颜色还深两个色调的黄衣胖子，就懒洋洋靠着椅背晒着太阳，剥着一根香蕉，这人，想必就是负责外门弟子琐事的外门大师兄，鲁渚了。
他身边，两个帮手模样的男子，一个伏在桌上拿纸笔记录着什么，一个安排着一众队列井然有序的外门弟子，时不时嚷嚷一句:"下一个——"
那被招呼过，离开院子的外门弟子们，或点头哈腰，或不卑不亢，或愁眉苦脸，或满脸窃喜，或一脸颓唐，不一而足。
只此小院，却有人间万象。
"下一个——"
铁蛋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应声到了小方桌跟前，"三位师兄好……"
揣揣模样，心里紧张，小心问好。
"新来的？"
尖嘴猴腮的负责支使招呼众外门弟子瘦包骨师兄挑了挑眉。
从早前那些外门弟子的窃窃私语中，梅寻知道这帮着鲁渚使唤人的两个副手一些信息。
尖嘴猴腮瘦包骨与鲁渚形成强烈反差的这人，叫作沈万，鲁渚的狗腿，挺遭众人恨的货色，是那种狗仗人势的黑脸角色，人送外号黑猴子。另一个负责拿本破本子记录的，那一双老鼠眼滴流转儿的货，叫作白浠，是那种动脑筋的人物，算是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往往笑脸相迎的时候，总没有好事儿！不少人都暗地里遭过他的罪，看着不温不火的模样，实则比黑猴子还让人又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得战战兢兢，人送外号白个屁儿！（比黑猴子还黑！）
白皙？我特么还透亮呢！
铁蛋忙点头，"刚来，刚来的，师兄……"说话都有些结巴。
铁蛋一个虎小子，又是山里娃儿，可没见过阵仗，反正一眼看打心底就觉得这三儿不是什么好人，面前这尖嘴猴腮的师兄，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像村里老爱欺负张寡妇的那个牛二，那个连二丫都晓得是个坏家伙的痞子头。
"李铁柱是吧？识字么？"
白浠抬起头来，扫了一眼铁蛋。
铁蛋顿时一张脸憋了个通红，怎么……原来修仙，还要识字啊……
忐忑不安，在山村里，就陈老叔懂些字儿，听说年轻时在外面大户当过管家，在村里可是了不得的人物，铁蛋爹年年提着腊肉野味去孝敬过，可惜人老陈叔是不稀罕的，铁蛋哪有这种福分去学字认字，家里除了传下来的地契房契外，连个写着字儿的书页都找不着，年年春联都是费了心思找人求的……
一种深深的自卑，顿时落在铁蛋心头，仿佛可以听见旁人的议论，嘲笑。
只是铁蛋下意识的觉得，事实上根本没人理睬他。
憋红了眼，面颊滚烫，想哭……
不认字，是不是……就要回家种地了，学不成了……回去，怎么跟爹娘说啊……
单纯的心思，那种第一次生出的强烈自卑。
"不……不认字……"
几乎憋着哭音蚊吟着，低着头，低低的。
梅寻看见，铁蛋在抹眼睛，只是憋着没有哭出声。
想起昨天，这个小家伙又高兴又难过的说，"爹说男娃子，就是被野狗咬了也不能哭……"
梅寻当然猜的铁蛋的小心思，摇摇头。
真是个傻小子，既然能来到这儿，既然能留下，既然他们能问，不识字总会有人教的，真是傻的可爱。
不过排在铁蛋身后的梅寻此刻却不好说什么，也没必要说什么，说不定今日的自卑，他日更能结出更好的果实。
知耻而后勇，是一种磨练。
梅寻自然是识字的，虽然七岁就离了家。不过早已决定为了心中执念而努力，要先扎根在这个世界，又怎会不接触这个世界，他自学了很多东西，尽管长时间在荒山大泽流浪，起码这个世界的常用文字，虽然与原来世界的古文有所不同，但是识文断字是没有问题的。
"嗯。"
白浠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又若有若无道:"那你知道进庙烧香四个字的意思么？"
那鲁渚到这时，才挑眉扫了眼铁蛋，只一眼，又摇摇头啃下一根香蕉。黑猴子沈万眼睛倒是上下打量铁蛋，主要的目光是落在怀里，腰包。
梅寻眉头大皱，却还是没有说什么。
铁蛋先是愣了愣，意思当然是不懂的，可黑猴子那赤——裸裸的眼神富含的深意，铁蛋再憨，也是懂的。
犹犹豫豫，铁蛋迟疑着，从怀里心有不舍慢腾腾地摸出个小银锁，还没他手心大小，造型老旧，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可铁蛋却一脸心疼。
"只有这个……是娘让我给未来媳妇的……"铁蛋唯唯诺诺，拿在手里一阵摩挲。
黑猴子一把拿过，在手里抛了抛，撇撇嘴，"山里娃。"顺手收到自己怀里。
"可是师兄……"铁蛋心里一急，可还不待他说什么，白浠已经似笑非笑的挥手打断他。
"可是什么可是，这便是规矩，这是常例。"
又挑挑眉，"既然已决心成为山上人，红尘俗世，这黄白之物，自当舍了去，也是修行。"白浠懒得多说的模样。
倒是那沈万，又撇撇嘴，满是不屑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真是个山里娃……"
铁蛋忍住了没哭，只是红着眼，仍然恋恋不舍的盯着沈万的怀兜。
家里穷，一年也攒不了几个铜板儿，这小银锁不知道爹娘攒了多久的钱，才制下。爹娘说了，在外面，要是能出息最好，万一不行，那就平平安安回家，要是在外面碰到有中意的姑娘，只要人家不嫌弃，就送给她，一起带回家来。要是真要没办法了，带在身边，哪怕当了换点钱，总是能回家的……
才第一天，就没了……
铁蛋突然又不想跟神仙修行当徒弟了，想爹，想娘，红着眼睛。
"刚来，第一个月先洗够三百件衣服吧，每日再挑半缸水，算是达奉。今天先去甲舍，会有人告诉你怎么做的，拿去，这是你的东西。"沈万显得不耐烦，随手扔给铁蛋两本小册子，"该怎么做，有什么规矩，怎么修行，《弟子集要》里面写得很清楚，你只要……"，正要挥手让他走，一摇头，道了声麻烦，又道:"忘了，你不识字……"
沈万脸色真是难看，要不是看在一点点油头的份上……
"那我便简单跟你说几句，乘飞阁有先生专门为你这样的弟子授课，教导习字，每天两个时辰。不过前提是你必须先完成每天规定的任务，这与月奉挂钩，而先生为你授课也不是免费的，要从月奉中扣除，而月奉，便是你在宗门修行的基础，外门弟子咱们青鸾峰的惯例是，月奉三十颗凝气丹，自然，凝气期前中后三期，月奉自然也会不同。而每月月奉评定，则由咱们大师兄来评，超额完成，可以评上，可以获得超额奖励；等额完成，评中，只能领取应有的月奉；而完不成又要看情况而定，最差的结果就是没有月奉。而没有月奉，不止影响到你的修行，还关系到你的生存，记着，这很重要，衣食住行，修行修炼，都与你的月奉挂钩。"
两本小册，一本《弟子集要》，一本修行入门心法《先天练气诀》，这是新入门的弟子，每个人都会发的。当然，现在对铁蛋来说，哪本都没用，因为他不认字。
完成任务，领到第一个月的月奉，才有本钱去学字认字，才能开始修行。
沈万的意思，算是简明扼要，铁蛋也听懂了。
梅寻算是琢磨过味儿来了，什么山上仙府，这和世俗有啥区别？
一样的自力更生而已！
或许，成为内门甚至亲传弟子之后，才能真正受到宗门待见吧？
外门弟子，散养罢了！
坑爹！
就是干着杂活，顶着那外门弟子名号，有那么一些盼头的杂役而已！不过区别是，不同于世俗服务大众，只是服务山顶那一小撮人而已！
就为了那么一点成为人上人，有幸能成为神仙弟子的盼头！
唉……
果然，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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