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林仕杰其人

　　楚江流见林晚是铁了心要问出点名堂的，便无可奈何地跟林晚讲了一些往事。于是林晚第一次知道，原来一直不靠谱的林仕杰竟然曾经有过家室。虽没见过林仕杰的妻室，林晚却认定那女子是位敦厚且宽容的人，否则怎能天天忍受林仕杰这般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楚江流告诉林晚，那女子名叫衡雪竹，是衡荃的独生女儿。衡荃乃是个避世之人，常年在山中采药、种茶。本来闲云野鹤，不问世事，只因灾荒之年又逢瘟疫，爱妻亡故，衡荃被迫带着年仅四岁的独女跟随难民逃出山中，眼看就要饿死在泠州城外时，被出游归来的林仕杰之父林霁发现。

　　林霁见四岁的小雪竹昏倒在路上无人问津，心生怜悯，便将衡家父女带回府上照料。原本林霁只是可怜雪竹，谁知竟与衡荃一见如故。衡荃虽隐居山林，却谈吐非凡，天文地理、医卜星象更是无一不通。林霁心中大惊，心中决意留住这位奇人。因此将衡荃父女俩安排在林府的一处僻静独院中，这一住便是十二年。衡荃还在林霁的再三恳求下，收了林仕杰做徒弟。

　　可惜林仕杰聪明有余，却不好学上进，林霁颇为烦恼。衡荃却说人各有命，怎可强求，他愿意学便学，既不愿学，随他去便罢。林仕杰大衡雪竹三岁，两人也算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林仕杰肯用心学点东西，除了那么一点对医术的兴趣之外，基本上就是为了找理由跑去独院跟雪竹待一会儿。

　　雪竹长到十六岁这一年，林霁认为自己年事已高，膝下却只有林仕杰这么一个儿子，又见他跟雪竹很是要好，而雪竹此时出落得端庄秀丽，性情亦是温良恭俭，林霁很是满意，于是暗暗决定跟衡荃提一提这门亲事。可是当林霁找上门，还未开口，衡荃便告诉林霁，自己即将离开泠州。

　　衡荃言说自己时日无多，想叶落归根，雪竹托付给林家自己也放心。林霁大惊：“先生好端端的，何出此言？”衡荃笑着摇头，说我已算定，大限之日就在本月。林霁十分疑惑，衡荃一直身体康健，现在瞧着，也全然不似身染恶疾之人，怎么会只剩一个月寿命了呢？可是见衡荃十分坚持，又不好强留，便提出赠银百两给他做盘缠。衡荃却大笑道，“林兄，你这是糊涂啦！我一将死之人，要这许多钱作甚？我窥测天机太甚，原当此业报，苟活至今，并无怨言。只是小竹……”

　　衡荃眼中闪过一抹凄然：“当年芮娘身染疫病亡故，我只得草草掩埋，仓促间带小竹逃走，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找到芮娘的坟啦……为了不让我们的女儿受苦，这些年多有叨扰，还请林兄海涵哪！如今小竹长大成人，我也算对得起芮娘了，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去再陪芮娘说说话。”

　　二人在交谈之际，林仕杰正好过来找师父，想要讨教几个问题，却恰巧听见了二人对话，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本来想问的问题也全都插上翅膀飞了个干干净净。想着衡荃这样博闻强识，颇有风骨的一代奇才，竟然天不假年，未及不惑之年便要殒命，心中悲戚，不禁发出一声长叹。于是衡荃转过身来，看到了林仕杰：“杰儿为何叹气？”林仕杰一时语塞，低着头不做声。

　　衡荃心中知晓他已听到了自己与林霁所说的话，便拍了拍林仕杰的肩膀，“杰儿不必感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为师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我走后，一切书稿都留在原处，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读师父在书中的注文便可。只是有一件事，”衡荃略带忧虑地看着林仕杰，他纵是已经知晓林仕杰未来的命运，却也无可奈何。自己已是黄泉路近，岂顾得上几十年后的事？“杰儿，师父要你记住，世间万物皆有因缘，断不可偏执，不可一意孤行。如此方可保一生无恙。”衡荃从来不教林仕杰五行阴阳八卦之术，怕他得到跟自己一样的业报，因此将此类书籍一律付之一炬之后才安然离去。

　　可惜林仕杰从小便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师父越不肯教的，他越是感兴趣。虽然衡荃烧了自己所有的阴阳五行、秘法玄术之书，可最终却还是有一本落在了林仕杰手里。这书本是以前被林仕杰藏起来偷偷读的，里面讲的便是寄生灵，即如何将强大的怨灵寄生于活人体内，使其与宿主共生。正是这本书，成了衡荃当年所预料到的、即将在林仕杰身上发生的祸事的开端。

　　楚江流是不清楚这法术具体如何实施的，他只是猜想步骤一定异常繁琐，稍有不慎宿主便会殒命，否则林仕杰怎会坚持三年都未见成功。寄生灵一旦被宿主的身体所接纳，便可以近乎于人类的形态行走，可以被触碰，会有人类的体温。但他们可以随时消失，并且不会被一般兵器所伤。宿主意志强大的时候可以控制寄生灵的行动，只是会耗费大量体力。初期会有所不适，但经过适当的训练，可以极大减少所耗费的能量。

　　然而，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旦寄生灵的怨气过强，便会取代宿主，掌控对身体的操控权。但并不是所有寄生灵都会谋取宿主的身体，楚江流便是这一类。林晚猜想可能楚江流对自己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毫无兴趣，再说楚江流身上虽然流淌着一股子怨气，但他生前的记忆所剩无几，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因何而彷徨于人间不肯轮回，故而其怨气远远没有强大到能夺取宿主的身体。

　　林晚和楚江流都没有见过林仕杰这本神秘的书，所以有很多的想法都仅仅是臆测罢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在寄生灵没有脱离宿主之前，若是宿主死掉，寄生灵也会魂飞魄散。据林仕杰的说法，寄生灵是可以借助某种秘术脱离宿主的，一旦脱离，原宿主就会死亡。

　　衡荃走后不久，林仕杰便跟雪竹成亲了。按照衡荃的嘱托，林家并没有告知雪竹真相，只说衡荃见雪竹已长大成人，便放心回到故土去陪伴雪竹的娘亲了，并且留下话来，回到故乡之后便会改名换姓，隐居山林，不想别人前来打扰，雪竹以后也不必去寻。雪竹自幼跟随父亲长大，一向温顺柔和，既然父亲如此嘱托，雪竹虽然心中不舍，但也只有顺从父亲的意愿，不再追问。

　　雪竹跟林仕杰本就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成亲之后更是琴瑟和鸣，婚后第二年雪竹便诞下一子，取名林乡晨。林乡晨生的眉清目秀，像极了母亲，又十分聪明灵慧。雪竹幼年跟随父亲漂泊，身体底子差，因此之后也一直没有再生育，可想而知，这个儿子多么受林仕杰夫妇的宠爱。

　　可惜乡晨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林氏夫妇为了照顾这个孩子，已经费尽了心力。当时林仕杰的医术已经十分精妙，但始终找不到办法来医治自己的儿子，只好一直用药勉力维持。记忆中小乡晨几乎从没从床上起来过，雪竹却从未责怪过林仕杰，空有一身医术却不能救自己的孩子。雪竹从来不曾怨怪任何人、任何事。她似乎把一切事情都看作是上天注定的。

　　然而雪竹越是沉默，林仕杰便越是痛恨自己无能。林仕杰每当看见本就体弱的雪竹在儿子病床前憔悴的神情，就感到有无数把匕首在剜着自己的心。他怕极了，他怕万一有一天儿子不在了，他连雪竹也会失去。这种恐惧没有一天不在折磨着林仕杰，他绝不肯接受这样残酷的命运，于是便想起了寄生灵的法子来。

　　寄生灵无疑是唯一可以救儿子的办法，只要成功了，儿子就不用再没完没了地喝那些苦药汤子了，就可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在院子里跑，在学堂里读书了！雪竹的身子也会渐渐调养好，也能跟别人一样享受天伦之乐。这对林仕杰无疑是极大的诱惑，最终使他连师父临走前的嘱托也忘得一干二净，使他再也看不到在自己离开的这些时日，雪竹一个人对着好不容易睡着的乡晨暗自流了多少眼泪。

　　林仕杰着了魔似的到处去寻找寄生灵，终于在林乡晨五岁那年，真的将楚江流收了来，而且不顾雪竹的劝阻，坚持要将儿子作为寄生灵的宿主。林仕杰告诉乡晨，爹爹这回可找到给你治病的法子啦，晨儿睡一觉起来，病就好啦！于是林乡晨很听话地阖上了眼睛，却再也没能睁开。

　　林仕杰永远都无法忘记儿子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晨儿会乖乖听话，这样娘亲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哭啦？”林仕杰没有回答，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林仕杰心里清楚这个寄生灵的法子其实是铤而走险，能否成功他心里实在是没底的。即便成功，儿子这辈子都要带着另一个灵魂活下去，说不定还会有被寄生灵吞噬的危险。但眼下再没第二条路可走，这么做是为晨儿好，更是为雪竹好啊！所以不论是否成功，在林仕杰心中，都必须一试。

　　林仕杰自幼丧母，父亲也在一年前过世了，留下的家产几乎被当时急于寻找可用的寄生灵的林仕杰变卖一空，然而最后还是没能留住这个孩子。林仕杰本以为至少自己还剩一间房子，一块土地，以后只要勤勤恳恳地行医，依然可以跟雪竹衣食无忧地活下去。可是雪竹却只用那种平淡的、独自一人在无数个凄冷的夜晚守在儿子床前时的那种沉默面对他。

　　在林仕杰表示还可以跟雪竹从头开始的时候，雪竹神色淡然地对他说，“仕杰，你已经为了晨儿做了能做的一切，我心里明白，事已至此，我也不怪你。但是你抛下我们母子一走就是两年……”

　　“我知道，雪竹，我对不起你们！可是你知道，我必须这么做啊！”

　　“两年四个月，十七天零八个时辰”，衡雪竹轻叹了口气：“你认为，雪竹还是当年那个雪竹么？仕杰，你我心中早都明白，儿子的病是不可治的。晨儿的死不怪你，但你为何要躲？你扪心自问，你这一走两年多，是你必须这么做，还是你不敢面对？晨儿已经五岁了，可他从记事起就再没见过爹爹……仕杰，你知道吗？我们的儿子，他那么小，可是他都知道一家人在一起，比治这无望的病重要的多。今年门口的海棠花开的比往年好，可你有抱他出去看过一眼么？仕杰，我不想怪你，我不愿去怪你，可是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从那之后，不论林仕杰如何道歉，甚至哭着，跪下来求雪竹原谅。衡雪竹却始终没有再对林仕杰说一个字，而且竟不再进食了。没过几日，衡雪竹便香消玉殒，只给林仕杰留下一封书信，大意是今生夫妻缘分已尽，雪竹并无一丝悔恨，也叫林仕杰不必自责，保重身体云云。末了交代说烦请林仕杰将自己火化，骨灰交给自己的父亲。但是林仕杰知道衡荃早已亡故，更不可能寻得到了，便将雪竹与儿子合葬于祖宅后院那块空地里，自己带着锁住楚江流怨灵的槐木四方匣和仅剩的财物离开了泠州城，从此再也没有回去。林仕杰轻装简行，没带太多东西，却一直将林晚那天所见的大氅随身带着，只因那件大氅上的竹纹是雪竹在成亲那年亲手绣上去的。

　　楚江流也不知道林仕杰到底为什么对给自己找宿主这事这么执着，大概心中还有执念吧。林晚却暗自想到，不知道林仕杰当年见到跟亲生儿子年纪相仿的自己成功接受了寄生灵是什么感受。或许林仕杰真的把自己当作亲儿子看待？刚想到这，林晚就听到林仕杰回家的声音，那厮一回家就吵吵嚷嚷，声称自己都要饿死了，顺便抱怨一波林晚，怎么还没做好饭。然后林晚瞬间否定了自己刚刚那个几乎快要被感动的想法，摇着头去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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