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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林下院


  那天是林晚有史以来最震惊的一天——虽然他以后会发现更震惊的事,还不止一件。林晚倒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按林仕杰的个性来说,林晚总是暗暗担心他迟早被暴走的楚江流给打死,只是没想到猜到是现在,也没猜到是这个死法。

  至少林仕杰撑到了林晚的“生日”。那天他无比欢脱地起了床,给林晚做长寿面,煮莲子汤,一如十年来每一个三月初七一样。林晚第一次在林仕杰房中醒来的那天,林仕杰是欢快的,欢快到插上翅膀就能冲到九十九重天外去。但是这次,林仕杰比那天还要开心。除了跟衡雪竹成亲之外,就数这一天是林仕杰生命中最快乐的了。

  那天林晚见林仕杰精神大好,神采奕奕,若不是见到他那消瘦到坍陷下去的脸颊,林晚真的会以为他已经完全康复了。说起来,林仕杰这一折腾也近两个月了,林晚已不可能抱有任何侥幸了。眼下见他这样,林晚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无药可救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十年过去了,林晚的医术大有长进,可总觉得每一天过得都比之前更糊涂了。本来跟着林仕杰混日子,虽不至于挨饿受冻、流落街头,却也无暇顾及这么多。但现在,林仕杰的突然离世,将那些以前自己不敢想、不愿想的问题全都一股脑带了上来: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被人扔在坟地里?如今在世上可有亲人尚在么?楚江流又是谁?为什么之前的宿主全都死了,只有自己活下来?林晚本想着再过两年,自己再长大一些,那时去跟林仕杰商量,他兴许就能同意将自己和楚江流的身世查个水落石出。兴许自己真的还有亲人在世,但是要去找他们么?见到了该说些什么?然而这一切的打算终是成了空想,或者说,林晚无论想做什么,也都不需跟林仕杰商量了。

  林晚十七岁的三月初七,林仕杰照旧陪着他吃饭,林晚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林仕杰笑嘻嘻地给林晚盛汤,甚至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林晚看着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百合莲子汤,当初自己被这香气唤醒的场景历历在目,到如今虽已十年过去了,此刻闻到这香味却依旧觉得心旷神怡,能起死回生一般。林仕杰即使行将就木了,手艺却依然没变。但林晚只要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跟父亲坐在一起,喝着他亲手做的汤,林晚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林晚舀了一勺汤塞进嘴里,细细咀嚼莲子,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林仕杰问林晚为何吃不下,难道汤做的不好。林晚随口答道,“莲子芯太苦了。”林仕杰嘿嘿一乐,说:“怜子之心自然是苦。”林晚听懂了林仕杰的话,便对他说出了这些年一直纠结的一个问题:“阿爹,我……虽然一直喊你爹爹,也确实拿你当亲生父亲一般看待。但我,我毕竟……不是林乡晨。”

  林仕杰有十好几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忽地怔了一下,紧接着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楚江流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他也有多嘴的时候啊?哈哈哈哈!我突然想多活几天了,非得仔细数落他一顿才好上路!我知道你是小晚,不是晨儿,那又如何?你是我家的小子,不是我生的却是我养的。怎么着啊,天天管我叫爹,现在后悔了?那可来不及喽!”

  林仕杰喝掉了自己这碗汤,起身准备回屋去了。林晚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十分悲戚,喊了一声阿爹,便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林仕杰。“啊呀,我这十年竟养了个丫头似的!你不会真是个姑娘吧?骗了你爹我这么多年?”林仕杰笑着转过身来看着林晚,“小子,在我看来,你是叫张晚李晚还是王晚都不重要,你就是你,是我林仕杰的儿子。阿爹养了你十年,现在是时候去陪你娘亲和哥哥去喽!小晚,阿爹是早该死的人,别替我难过。只有一件事,你今后凡事都是一个人,不比在阿爹身边,务必多加小心。”

  林仕杰歇了歇气,接着说道:“你要好好跟楚江流相处,但也要多加提防。他毕竟是怨灵,如果有一天他找回了记忆,或有失控,或想强行脱离宿主,那时你恐怕有性命之忧。我这本书里记载着关于寄生灵的一切,包括治他的法门。”说着林仕杰从怀里掏出了那本神秘的书,林晚心想难怪楚江流也没见过这书,原来他是一直贴身揣着的。

  “你要把这书里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之后尽快毁了它,这样楚江流便害不了你。到了苗家,要处处低头,跟人家示弱,能忍便忍,不要像在我身边这样,成天没大没小的。若是他家欺人太甚,你也不必受那冤枉气,一走了之便是。有楚江流在你身边,纵使不去投靠,想必也无大碍,只是要多受些苦了。苗殊这个人我是了解的,有他在,苗家的人绝不会难为你,你说话做事谨慎些便好,别人家的事,你可记住喽,一件都不许掺和。你爹我只怕这么多年过去,那苗殊已不在人间。若是换了别的家主,可未必肯通情理的……咳、咳……”

  林仕杰一晚上说的话比这一个月还多,此时已近极限了,便开始不住地咳起来,再不能说话了。林晚见状赶快扶了他进屋躺下,本来还想多陪着一会儿,可是林仕杰却摆手示意林晚离开。林晚心想,此刻一别说不定就是永别了,于是杵在那不愿意走,林仕杰却不愿意林晚看着自己这幅样子,一直挥手撵林晚。为了让林仕杰安静下来睡会儿觉,林晚只得极不情愿地走开,临走前百感交集地嘀咕了一句:“爹爹,再见。”也不知道林仕杰听到没有,反正林晚只听到林仕杰不住咳嗽的声音。

  林晚一夜未睡,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推开了林仕杰的房门,只看到林仕杰穿着那件打理的平平整整的竹纹大氅安静地躺在榻上,嘴角含笑,却是没了声息。林晚只觉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接着便身形不稳,摔在了地上。楚江流在旁边看着,到底也不知该劝他什么,索性一言不发,只是扶起了林晚。

  仿佛回到了被林仕杰甩了一耳光的那天。什么都不记得,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只能任凭楚江流把自己拉回房间。

  只是这次,林仕杰给他的恐惧比那一巴掌可是要凶狠的多。整整一天,林晚都背对着楚江流,静静侧卧于榻上。楚江流先前靠在门框上,看屋檐下旧年燕子留下的空巢,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转头扫了一眼一动不动的林晚,便消失了。林仕杰殁了,林晚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乱过。他呆呆地躺着,看着记忆里的林仕杰,看着他带着年幼的自己放风筝,看着他一脸坏笑地打趣楚江流,看着他亲自下厨煮莲子汤时那欢脱的神情,最后,看着他的脸颊逐渐塌陷,终于整个人的身影都模糊起来。不知不觉,整个枕头都湿透了。从今以后,我便不再过生日,也不再喝什么莲子汤了——林晚暗想,然后闭上了双眼。

  次日清晨,林晚起身打水洗漱,照旧吩咐楚江流去烧火煮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楚江流有那么一瞬间还真挺担忧林晚受打击太大进而失忆了,但是看到林晚只摆了一副碗筷,知道他好好的,并没有失忆,便没说什么。吃罢早饭,林晚收好了东西,本想着跟楚江流商量给林仕杰办丧事的。可是转念一想,楚江流原是死了的人,现在只怕也是怨气深重的恶灵,只不过没了记忆,才能被自己控制住。在他面前大办丧事,万一真勾出什么记忆来,到时候再闹出事可就没必要了。

  当楚江流问林晚下一步的打算时,林晚只说:这家里一向也没有很大的规矩,照阿爹说的停灵三天之后火化了,带去泠州下葬便好。楚江流也并不细问。停灵三日,林晚每天守在林仕杰房里,除了内心的悲痛和对未来的迷茫忧惧之外,却忍不住去想林仕杰为何突然如此行事。无论如何,林仕杰断不是个会甘愿赴死的人。要知道,这货的人生格言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况且衡雪竹和林乡晨已经故去多年,为何他现在又突然想起来?

  就算林仕杰是个怪人,他也是有自己那一套行事逻辑的,可他近来的种种表现,已经完全背离他自己的行事准则了。林晚一开始怀疑林仕杰在寻宿主之时害过几条人命,说不定那些人的亲属报复暗害,偷偷找机会下了什么迷魂药。可是林仕杰行走江湖多年,为人极其狡猾机警,害了人命也绝不会叫人看出来,何况他专挑无亲无靠之人下手,怎会冒出亲属来寻仇?更别提林仕杰精通药理,饮食也一向在意,必不会轻易遭人毒害,而且林晚检查过林仕杰的遗体,并没有发现被人下毒的征兆。

  林晚左思右想,觉得问题只可能出在两个月以前,林仕杰丢下自己,独自跑到天南星去采药的时候。天南星是黎国西南边陲的一个小镇,因盛产天南星而得名,原本的名字却没有人知晓了。到底林仕杰在天南星遇到了什么事?如何突然勾起了那段往事来,竟到了一心寻死的地步?林晚决定将林仕杰带回泠州下葬之后去查探一番。

  三日之后,林晚和楚江流将林仕杰焚化了,林晚看着被烈焰吞噬的躺在干柴上面色平静的林仕杰,心中默道,阿爹若是在天有灵,请保佑我顺利查出你在天南星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后来林晚变卖了这间自己从睁眼时就居住的老房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便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带着林仕杰的骨灰一路向南,直奔泠州城而去。

  林晚让楚江流赶马车,自己在车里歇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林晚嚷嚷着累,要楚江流找个客栈投宿,楚江流头上青筋都爆了几根。

  “既是坐车累,何不下车自己走去?”

  “楚将军,这荒郊野地的,你不是真的狠心丢下我吧。”

  “要赶到离这最近的洛镇,恐怕还要二、三个时辰。你既然不想走路,老老实实坐着便是。”

  “哎呦,楚将军,我哪有你那样好的身子骨,赶了一天路,我骨头都散架了。既然一时也到不了客栈,不如我们在这歇歇脚嘛。”

  楚江流停下马车,给马儿喂些草料,林晚自己找个小溪边洗脸去了。不多时,林晚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这姑娘神色疲惫,身上全是尘土,衣服看样子还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不住地发抖。

  楚江流看了一眼林晚,轻蔑地冷笑一声,“呵,就这么点工夫你也闲不住,这是勾了谁家的姑娘来?小心人家家里来要人,到时候还不打断你的腿。”

  林晚羞的满脸通红:“将军这是什么话!我何时成了那样的人?这位是唐梨姑娘,从林下院跑出来的,既被我撞见,便将她救了下来。”

  林下院是洛镇一处有名的青楼,一向只接待上层贵族名流,据说那里的女孩子们色艺双绝,只卖艺陪酒,却不做那龌龊的生意,因此倒也算是个雅致的去处。唐梨自幼便被拐卖进了林下院,近来出落的越发标致可人。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竟被赵老员外家的三公子看上了,硬是要收回家作妾,唐梨抵死不从,这才在小姐妹们的帮助下,连夜逃了出来。逃至小溪边时,实在没了力气,却恰好遇到林晚,便被带了过来。这会子唐姑娘又饿又累,刚刚又被溪水打湿了衣裳,不住地打着寒战,连话也说不出了。

  林晚叫唐梨先去车上,把湿了的衣裳脱掉,披上林晚带的干净衣服。

  楚江流对林晚说:“那林下院也是你能惹的起的?赵家三公子一向以专横无礼著称,得罪他,有你的好果子吃么?这本是他两家的事,你何必节外生枝?”

  林晚却摇头:“早先我在爹爹身边时,他常与我说些世间不公之事。那时我便想,那些事若不叫我碰见,我自是不会去趟混水,但若叫我撞见了,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何况眼下我既救了她,此事便与我脱不了干系。难道将军要把唐姑娘扔在这里,只顾我们自己赶路吗?若是如此行事,还算个男子汉吗?”

  “你救不救她,与我何干?我懒得管你,只是你得罪了林下院和赵家,可想好脱身的法子了?到时候别指望我救你俩。”

  林晚嘿嘿一笑,道:“将军拿我当强盗了,竟拐了人家的姑娘跑了不成?我们歇一会儿,直接赶去洛镇,去会会那个林下院。”

  二人说话的工夫,唐梨披着林晚的衣服出来道谢。正听见林晚说要回林下院,立刻吓得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林公子,求求您了!唐梨宁死也不要再回去了!公子,求您了!若是要回去,求您还把唐梨扔下吧!”说完便在地上磕头。

  林晚见状赶紧去扶她起来,“唐姑娘,我既然救了你,怎么会再害你呢?你卖身契搁在林下院,纵使逃到天边,他们也能捉你回去。我此番是去跟鸨母讲情,赎你出来的。”

  唐梨摇摇头,说:“林公子,唐梨虽然流落风尘,但林下院到底算个干净地方,既有高雅的名声在外,妈妈自然护着,不让我们去做那下等生意。可是赵家的公子我们怎得罪的起?更何况他要娶我做妾,并未污了林下院的招牌,妈妈也是无计可施。唐梨命贱,被他们捉回去大不了一死,倒落得个干净,可是林公子去了,怕要叫赵家人记恨的。”

  林晚笑了,只说唐姑娘不必多虑,我既敢去,便自有一番道理,绝不会害了姑娘。林晚给唐梨吃了些干粮,便叫她在车里好生歇着,自己坐到外面跟楚江流一块赶车去了。楚江流揶揄他道:“怎么你坐车嫌累,这会赶车倒不累了?”林晚红着脸辩解:“她一个姑娘家,我总不好跟她挤在车里坐着吧。”

  楚江流想,这小子竟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到底还是比他那个脸皮厚过城墙的爹强些。只是这唐梨,自小在青楼长起来的,陪酒说笑是常事,她有什么不方便?倒是林晚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还不好意思起来。林晚心里却一直在想:这样年轻的小姑娘,这样好端端的一条人命,万不能白白断送在自己眼前。自从林仕杰以几近自杀的方式辞世,林晚便再见不得别人自戕了。

  楚江流所言非虚,天近黄昏时,马车就抵达了洛镇。林晚安排唐梨住进了一间客栈,给了掌柜许多钱,吩咐掌柜的无论如何都不可告诉旁人有个姑娘只身投宿。并且除了自己和楚江流,绝不许放任何人进去探视。若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他这客栈也不必再开了。掌柜毕竟是个精明的人,看楚江流一脸不好惹的样子,也不敢造次。林晚看着面善,倒不像是来惹事的,于是心里只当是哪家的少爷偷带着丫鬟和仆从跑了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掌柜收了钱便连连答应,并不多问。于是林晚安顿好唐梨,带着楚江流到林下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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