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六世 画中仙(一)
楔子
摘星楼高七十尺,虽然不到传说中的百尺,但是登楼的人在立于顶楼后,大都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感。
夜来,一轮圆月吐露清晖。
若非摘星楼上寒风刺骨,沈别枝还是愿意倚阑赏一赏月的。可恨这寒风不让她赏月也就罢了,还趁她熟睡时把窗子推开,灌她一被窝的秋凉——冻得她差点昏死过去。
懒得叫醒耳房里卧着的人,沈别枝睡眼惺忪地起身去关窗,却见窗外五六尺处的护栏上站着个白影子。她揉了揉眼睛,眯眼望去,才看清那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
青年一身月白衣裳,衣上有几竿暗银丝线绘制的竹枝。他背着手,左手握着一卷画轴,拇指上戴着一枚无甚纹饰的翡翠扳指。他的两袖在风中招摇,宛如白鸟的双翼,至少为他添上三分的仙风道骨。
沈别枝有些怕,却还是镇定道:“你是谁?”
青年似乎毫不惊讶这楼顶除了他还有第二个人,只淡淡道:“路过赏景之人。”
沈别枝皱眉:“没人告诉你这楼是沈家小姐的私产么?”
青年笑着反问:“没人教你不要随便和陌生男子搭话么?”
沈别枝瞪着那个背影许久,最终只是朝那个潇洒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青年衣袂飘飘,仿佛要乘风归去。
沈别枝想,若是她此时手里有杆笔,面前有张纸,她定然要将这人画下来。
两厢沉默良久,她忍不住异想天开,小声地问:“你是神仙?”
青年轻笑一声,回道:“半个神仙。”
沈别枝也笑:“你骗人!世上哪儿来的神仙?”
青年摇头无奈道:“姑娘这话可就让在下为难了。在下说自己是半个神仙,姑娘不信,可若是在下说自己不是神仙,姑娘约摸会觉得在下太过实诚,榆木脑袋里少了点风花雪月……那依姑娘所见,在下该如何证明自己是神仙呢?”
沈别枝指着天道:“摘星咯!仙人驾临摘星楼,自然该摘颗星来让我等凡人开开眼界!”
青年终于偏头看她,嘴角噙着一丝笑,眉梢却尽是自负骄傲:“摘一颗星算什么,在下赠姑娘一条星河怎样?”
沈别枝正想说这人不自量力,却见他抬手展开画轴……
不过才将画展开一瞬,青年便收起了画轴,居高临下欣赏沈别枝目瞪口呆的表情。
那一瞬,秋风与她无关,明月与她无关,浮云与她无关,唯有一条由星子组成的河流悬浮在她眼前,仿佛只需她一抬手便能将万千星辉笼入袖中……
然而只是一瞬间。
沈别枝很快从迷怔中清醒过来,她冲青年喊道:“仙人!你这画,我,我愿出千金以购!”
青年嗤笑一声,好像极为不屑。他轻轻一跃便跳下七十尺高的摘星楼。沈别枝大惊,笨手笨脚地翻出窗户,奔到阑干边时,只见那一点月白在诸多“矮小”的房顶上跳跃,仿佛一粒坠落人间的星子。
她使劲儿揉了把脸,喃喃道:“这该是个画画的仙人罢……”
一
襄州画甲沈家小姐在登摘星楼两月之后,终于下楼了。
除去沈家遣来接小姐回家的三辆马车,摘星楼下还围了不少其他富贵人家的马车——只为瞧瞧那名满天下的沈家小姐与她高居摘星楼两个月画的画。
说起这沈家小姐,着实是个奇人,她一家子都是奇人。她祖父是先皇的太傅,即便告老还乡了,当今天子南巡时还特意绕远路来探望他老人家。到了她爹这一辈,一门三侍郎——她大伯是中书侍郎,她爹是户部侍郎,她叔叔是礼部侍郎,门楣光耀得紧。再到她这一辈,按下她那几个顶门立户许久的表兄不提,单她刚及冠的亲哥哥沈别楼就考了个三元及第,成了天子近前的年轻新贵。
至于她,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画技成了襄州城画甲——何为画甲,作画第一人也。
虽说她这画甲的名头里铁定掺了水分,但她若是没有几斤真本事,也没脸请她祖父在襄州城中平地起了一座摘星楼。
只是这次沈家小姐要教人失望了。
在摘星楼上待了两个月,离开前,她亲手将已经裱起来的两幅画一把火烧了。
有珠玉当前,她那两幅耗去大半心力作的画虽说不差,但到底是次了一等。在她画出比昨夜见的那副画更好的画之前,别说是画就连一张纸她也不会露给别人看。
秋夜摘星楼,月下见画仙。
沈家小姐叫什么?沈别枝是也。
摘星楼,五六个衣袂飘飘样貌姣好的丫鬟或抱或捧,将沈别枝的笔墨纸砚等物请下楼,妥帖放到车上安置好后,便垂首分立在楼梯两旁等小姐下来。
日头渐渐高了,木梯上这才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时下世家之中小姐夫人们风尚穿鞋底塞了香粉的木底鞋,取的是一个罗袜生香、足音泠泠的意境。可这沈家小姐的脚步声不同,不是木鞋底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而是旧时软底绣鞋落下的闷闷的声音。
众人目光越过挡在门前的沈府马车,远远地瞅见一个身着鹅黄衫裙的瘦小女孩儿背着手下了楼。丫鬟见她就这样大刺刺地出来了,惊慌了一瞬,赶忙取来帷帽给小姐戴上,将她头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或位置讨巧或眼神好使的,有幸瞅见那沈家小姐的样貌,全都吃了一大惊……
何故?
这名满天下的才女长得还不如伺候她的丫鬟好看,有什么拿帽子遮脸的必要?!
沈别枝不知道旁人心里怎么编排她,只任由丫鬟簇拥着她将她扶上马车,待回到沈府才从恍恍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外面的日头实在太刺眼了。
在房里坐着缓了好一会儿,喝了药茶,沈别枝才暂时从脑仁被针扎了似的疼痛中抽离出来,文文弱弱地起身,说是要去东院拜见祖父祖母。
早秋,白天日头高照,不比仲夏凉快多少。沈别枝到了东院门前,方才下轿走了几步,鼻尖上就冒出一排细细的汗珠,丫鬟们心惊胆战地跟着扶着,却也不敢多言,生怕招小姐动气。
沈别枝脾气不好,这是沈府上下近两百号人都晓得的。
二
绕过一处回廊,前面拐角处斜倚旁出了一棵高大的银杏,沈别枝与一众丫鬟走得虽慢,却还是不小心在那里撞了人——撞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别枝的亲哥沈别楼。
沈别楼一把扶住沈别枝,赶在她开口之前把她一通惹人嫌的话堵了回去:“忙什么,慢慢走,老爷子方才与我们说了话,精神头好着呢,今个儿不歇午觉了。”
他说了“我们”,暗示他身边跟了客人,要她收着点儿。
能见到沈老爷子的人自然不会是普通人,沈别枝窝里横气性大,在客人面前还是要给留个知书达礼的形象,当即扶着她哥的手站稳了,细声细气道:“是我莽撞了,兄长勿怪”垂眼瞥见一双白靴停在沈别楼身后,她恰到好处地一惊,“兄长有客人么,我……”
沈别楼还没开口,客人却先道:“沈兄,这位是?”
沈别楼暗觉要遭,面上却还是笑着介绍:“邢兄,这是舍妹别枝……”
沈别枝微微挑了挑眉:“姓邢?阁下莫不是邢尚书家的子弟?”
那人微笑着拱手做了个揖:“邢三见过襄州画甲沈小姐。”
沈别枝皮笑肉不笑:“‘京城画仙,邢家三郎’,久仰大名。”
沈别楼夹在两人中间,仿佛闻见硝烟。
沈别枝天纵奇才,目中无人,非要说看谁格外不顺眼,那人必定是邢家三郎邢止。邢止年少出名,誉满天下,要非说见谁不顺眼,此人除襄州画甲沈别枝不做他想。
天晓得这两人此前连面都没见过,到底是怎么杠上的。
邢止与沈别楼同年,也是刚及冠,沈别楼三元及第,邢止也不遑多让,只是他拿了两个“元”后竟然罢笔不考了,辞了帝京负笈游学。若他参加去年会试,恐怕沈别楼的状元帽就悬了。
眼下,这人应当是游学游到襄州来了。
恰巧邢止拜访沈家老爷子请教学问,恰逢沈别枝回家。
沈别楼心惊胆战地看着两人表面上平平静静地见了礼,看着沈别枝客客气气地给他们让了路,本该庆幸他们没见面就掐起来……却隐约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他在邢止前面,自然先行一步,邢止在后面,又朝沈别枝做了个揖:“多谢沈小姐。”
先前沈别枝垂着眼皮看人,没怎么看这“京城画仙”长了一副什么模样,现下虽然也懒得看,却被他的手吸引了目光……
他拇指上套了一枚翡翠扳指,无甚纹饰——她一看便知是拉弓时戴的那种扳指,而非富家子弟装模作样的首饰。
一模一样的扳指,她在昨夜见过……
霎时间,襄州画甲隐隐作痛的脑仁儿更痛了,她额角甚至还蹦出几条跳得很是欢快的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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