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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六世 画中仙(四)


  九

  邢止最终决定小寒那天离开襄州返回京城,沈老爷子想留他再多住些日子,沈别楼与他惜别,至于沈别枝……他已好几天没见沈别枝。

  那日,沈别枝突然道:“诶,邢三,打个商量,你再游学两年吧!”

  他随口问了一句:“为何?”

  沈别枝好像被他噎了一下,慢吞吞把目光转向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皱着鼻子道:“出来才见过多少山水,这就要回去了,不觉得可惜么?”

  邢止听出她话中有话,却还是道:“山水长存,没什么可惜的。”

  沈别枝闻言有些吃惊,好像现在才认识他一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随便你吧,我就顺嘴一提。”她最终说。

  将画好的枫树卷起来,沈别枝懒洋洋地站起身:“今个儿就到这儿吧,我回去歇着……对了,你的画我一会儿让人拿来还你。”

  邢止略挑了挑左边眉,眉尾的那枚小痣像个被破的封印,再不能遮住他眉眼的锋利,他沉声问:“什么画?”

  沈别枝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不住了邢三公子,我画不出能与你那副星夜襄州相比的画,换画一说还是作废了吧。”

  邢止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怒气,不知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还是别的什么,他道:“在下不知襄州画甲沈小姐什么时候学会妄自菲薄了。”

  沈别枝背对他,动了动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她若无其事地推开画室的门,走了。

  沈家的规矩是东院不落轿,可自打沈别枝病了以后,这条规矩在气性特别大的沈小姐面前便彻底作废了。

  沈别枝坐在微微有些摇晃的轿子里,她怀里、腿上、脚边放了四五个银制的汤婆子,脸色比狐裘还白上三分。

  近身服侍她的小丫鬟隔着轿帘,斟酌着语言小心翼翼道:“小姐,邢公子给的那幅画您真的不要了么?”

  沈别枝闭着眼,分明轿内温暖如春,她的嘴唇却在微微颤抖,身子微微佝偻,好像极其畏寒。听到丫鬟问话,她好似刚从梦中惊醒,将话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反应过来:“不要了,送还给他。”

  这位小丫鬟曾有幸见过京城画仙邢三公子笔下那幅星月襄州,而且以她所见,小姐是很喜爱那幅画的……可是这好端端的,小姐为何突然要把画还回去了?

  她有心想多问两句,但怕招小姐生气,便只好把疑问都咽回肚子里,顶着寒风,小碎步跟上轿子。

  沈别枝原本端坐在轿中,奈何身子越来越冷,便抱着汤婆子蜷了起来,后来甚至无意识地斜靠在小案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试图留住飞快散去的一丝热意。

  小轿微微摇晃,两行细细的血流便随着那一点摇晃的力度,淌过沈别枝半张脸,在她那白生生的狐裘上落下红梅般的血印子。

  梅花连成片,将狐裘洇得暗红。

  十

  小寒惟有梅花饺,未见梢头春一枝。①

  邢止离开沈府时,还是把那幅画留下了,就放在东院沈别枝的画室里,只要沈别枝去画室,定然能看见。

  他不知道沈别枝那日心血来潮问他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把画还给他。于是他只好把这归结为沈别枝哪根筋又不顺了,气性格外大。

  画没换成,可惜了。

  沈别楼这些日子也不晓得在忙什么,整个人都熬瘦了一圈,跟病中的沈别枝有的一拼。邢止小寒走,他还是忙里抽空回了一趟沈府,亲自来送送他。

  两人正站在门前说话,一座小轿来了。

  沈别枝粽子似的裹了不知多少衣裳,本就瘦得快脱形了,穿成这样,更显得羸弱。丫鬟像扶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般将沈别枝扶下了轿,邢止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费劲。

  比起几日前那副模样,沈别枝这日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两颊泛着些许红晕,应当是病好些了。

  沈别楼见他妹妹下来,当即两步走上前去扶住她,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好好躺着休息会累着你吗?”

  沈别枝堪称轻手轻脚地推开他,慢慢走到邢止面前。

  垂着眼沉默许久,她才低声道:“邢三,你当真要回去啊?”

  邢止不明白她为何还惦记着要他去负笈游学,只好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沈别枝嘴角弯弯地仰头看着他,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唉,你这人是相当地惹人厌啊!”

  邢止没接话。

  沈别枝道:“我晓得,你心气高,咱们是一样的人,你不仅想做名满天下的京城画仙,还想到朝堂上做搅弄风云的大权臣……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有的,你想要有的,太多了?有些于你不过是微不足道举手之劳的小事,于别人而言,却是永生可望不可即的幻梦……”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没有立场说他,遣词造句一阵,最终还是沉默。

  邢止道:“对不住。”

  虽然不知道她话里话外到底想说什么,但她此刻的不甘与悲伤,好似都具象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这是个不合规矩的动作,要是在平时,他早被沈别枝横眉怒对了,可这日,她只缓缓低下头,沉默着受了。

  书童与侍从早已收拾好,随时可以走了。邢止收回手,先对沈别楼道:“沈兄保重!”

  沈别楼作揖:“保重。”

  随后,他又微微弯下腰,用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语气对沈别枝说:“沈小姐,若身被困一隅,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受困于一隅,你该有大才,可能的话,去见见襄州城外的人间吧——有缘再会了。”

  沈别枝笑了一声:“邢止”这是她第一次正经叫他的名字,“我出不了襄州城,你不知道么?”

  还没等他开口,沈别枝转身就走,只冷冷留下一句话:“滚吧,滚回你的京城去!谁想跟你有缘?没人想再见你。”

  她钻回小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哭泣。

  十一

  冬日很快过去,春回大地,绽一片欣欣向荣的生机。

  襄州画甲沈家小姐在立春这日重登摘星楼,随行带了一卷足有十六尺长的画纸。

  这次,沈小姐仅在楼上待了十天就被送了下来——她突然吐血昏倒,还差点从摘星楼上掉下去。沈家公子立即请来襄州城内所有名医为她瞧病,甚至连江湖之中有名的圣手陈先生都来捞她的命……可她还是没了。

  她才十三岁,活了多少年,就病了多少年。

  十三年,她每一天都在跟阎罗勾魂掰腕子挣命,到底还是争不过,下去了。

  襄州上下为她叹息的人很多,真正悲伤的也就那么几个。

  夜来,沈老爷子常佝偻起身坐到桌前,点了灯,将沈别枝画的最后一幅画一点点展开,一点点端详,沉默着叹息,沉默着哭泣。沈别楼面上不显,却在每天下职后到东院沈别枝的画室外站站,直到太阳落山了,才恍然想起画室里早没有人要他每天亲自送回西院休息了。

  京城,沈侍郎得知自己小女儿病逝老家襄州的消息,足足愣了一夜,天明便向圣上请辞,带着夫人连夜赶回襄州,却只来得及见一见沈别枝的尸身……

  邢止听闻沈别枝病逝的消息,原本还在准备来年的会试,可看着看着书,便一字也看不进眼了。

  分别时,她说:“邢止,我出不了襄州城,你不知道么?”

  他突然明白她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沈别枝一直病着,她不能离了旁人的看护照料。她有天下罕见的才能,却是棵见了风就会折断病秧子,她有名满天下的志向,却不能亲自走一走这天下,练就一副气吞山河的壮阔格局。

  她无理取闹地要他再负笈游学两年,是否只是别扭地想请他替自己去看看她从未见过的天下,请他将人间绘于笔端,圆她一个梦想?

  从头想来,沈老爷子非要将孙子孙女留在跟前,想必不止是想在寿终正寝前多看看他们,也是要将福薄的孙女从京城摘出来,带在身边好好养病。

  可惜未开的花,为风摧折,离枝枯萎了。

  沈别枝,沈别枝,“别枝”二字取自“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分明是个雅致的好名字,却早早昭示了襄州画甲短暂的一生。

  有些事,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生是定数,死是定数,相遇是定数,分别是定数,圆满是定数,遗憾是定数……

  才惊艳绝的沈别枝的定数,早逝也是沈别枝的定数。

  书看不下去,邢止索性把书扔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愣愣望着屋顶。

  良久,他突然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不就是再负笈游学两年么?这次像样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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