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卓文君是也
“文君，快来！”一个俊俏的姑娘站在外面朝店里喊道。
许夏疑惑地转头望向姑娘。这姑娘，丹唇紧咬，粉眼圆睁，垫着脚尖，双手背后，有一股飞扬的活力。
只是脑子莫非有问题？
这里面除了一个糟老头子，一个黑壮汉子，一个忙碌厨子，哪还有其他人？大白天也不能撞鬼呀！
莫非？
莫非！
黑汉子闻言脸色一僵，黑色的脸膛由黑转红，转眼间热气腾腾。
“槐……小槐，你非要这样喊么！”黑汉子一脸生无可恋，简直想捂脸逃跑。
嘿，果然！
“哈！”许夏实在有点憋不住，不过笑声短暂。老铁反而见怪不怪，没什么惊讶的意思，显然早就知道这“文君”是何许人也。
黑汉子撑着红透的脸颊，瞪眼道：“真有这么好笑？！”
许夏解释：“黑哥，对不住。我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
黑汉子被这一声“黑哥”呛住，虽说他长得是黑了些，可他又不姓黑，叫他黑哥是怎么个意思。许夏不解释还好，解释了一通，却更叫他哭笑不得。除非忍不住！真的有那么好笑吗？
他生性豁达，也不计较这些。搓着手出了馆子，无奈地看向这大咧咧的姑娘：“小槐，有事？”一看她又背着手，顿时垮下脸来：“又偷了你爹的好酒！姑奶奶，可别这么害我了，上次喝了你爹一壶女儿红，差点没被他打断孤拐。你……你真是……”
名唤小槐的姑娘把一个酒葫芦捧到他眼前，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
“咕咚。”
是吞咽口水的声音。
“死也要做个醉死鬼！”一把夺过葫芦，英勇就义的模样，“你真是个磨人的……”话语被酒水带入喉中，落肚生根。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小槐一跺脚，一甩手，走了。黑汉子坐回店中，他的花生米还没吃完呢，可不能浪费了。
“我说许小兄弟，半天没个人影，你忙什么忙！来，陪我喝两口好酒，不要你出钱。”黑汉子招呼道，倒是不小气，拿别人送的上好女儿红请客。
许夏扭头看看，黑汉子一脸惆怅的模样，摇了摇头。
“来嘛，来嘛，还有花生米子！”
这汉子虽然生得不好看，倒也大气，从没仗着身体本钱好耍横过，就是有时候忒肉人了些。
坐到桌前，先满上一碗，酒香溢出，是好酒。白花花的酒浆倒出，看得黑汉子眼角直抽抽。
“我叫，”黑汉子喝了一口酒，夹了一筷花生，“卓文君。”
“许夏。”
这算是认识了。
名字是爹妈给的，他纵然有些许不满，也习惯了。他祖上也是阔过的，和鄜州卓王沾亲带故，本意是想他读书科举，恢复祖上荣耀，做个文质彬彬的文臣，没成想硬是给长岔了道，不但相貌没半分书生气质，而且一心一意闯荡江湖来了，要做那为民除恶游侠儿，再不肯读书。
凭着形貌清奇，性格旷达，手上有些真东西，卓文君也算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点名头名号，认识的都给面子称他一声“卓王孙”。
“世事如此，岂不可笑，一点不由人心意。”卓文君喝到酒酣耳热处，豪气一并生出：“我就是不肯读书做官，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许夏看他醉了，性情流露也颇有些可爱，多陪他喝了几坛被他称作劣酒即烈酒的“老铁酒”，不知清醒之后的卓文君作何感想。
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还是小兔崽子，真能喝？
“一年了，这破地方我待了一年没挪窝，要不是……”竟然醉到桌底去了。
许夏收拾起碗筷来，只是这卓文君连睡觉也要抱着碗盏子，倘是打碎了，老铁又要喋喋不休，听在耳里，实在聒噪。当下便把卓文君拖了出来，右脚一勾，两条板凳拼到一起，让他先躺着吧。
卓文君的一席话仿佛还在耳边，静静思量，倒是叫人敬佩。
出生豪贵之家，纵然没落，也好过寻常百姓，亦绝非日日颠沛的游侠草莽能比得了。毅然舍弃安逸、抛却家财固然叫人击节赞叹男儿本色，倒不如说，为了自由、梦想努力的人更加令人钦佩。
许夏命如野草，身如鸿毛，经历过最绝望的时刻，所以心中炙热明亮的火焰，从不动摇。
难道还要在此蹉跎岁月么？虽然明白这里并不是什么温柔乡，但历经劫波，脏乱潦倒却安逸舒适的小饭馆竟让他生出了一丝渴求已久的向往，初入胜州，落脚饭馆，谋定后动，不过是心力衰竭的借口罢了。
也深知不是可以停下脚步的时候，他曾经在迷蒙的梦境中学到过一个词，叫“安全感”。他从没有过所谓的“安全感”，没有力量，没有权势，没有金钱，更没有过“自由”这样奢侈的东西，靠着谨小慎微、省吃俭用，才活了这么大。扪心自问，可曾有一天舒展胸臆、畅快襟怀？难道还没有卓文君的气魄，贪恋如此小小安逸，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吗。
许夏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翻然起身，怔怔的望着漆黑的屋脊。
这些年他很少做梦，唯有一个梦反复出现，然而醒来却几无印象，若不是这么多年的频繁出现，恐怕连一点记忆也不会留存。
那个黑色深沉的梦里，世界光怪陆离，有铁鸟横空可日行千里，有高楼林立如入云端，有掌中宝贝可千里传音，有钢铁精怪可口吐人言，不必忍饥挨饿，行事自由无碍，那仿佛是一个“人”的记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的梦会如此清晰明了连绵不绝，用梦里的话来说，是“逻辑自洽”。
许夏曾羡慕过，曾渴望过，但终究知道那不是属于他的世界。难道自己不能过上那样逍遥的日子吗，一颗小小的火星埋藏在心底，终有一天会燃起一场燎原之火。
酒能醉人心肠，亦能催人肝胆。卓文君一番无心之语，落在有心人耳中，宛如晴天霹雳，劈开最后一丝迷雾，要释放出柙猛虎。
天幕将要破晓，许夏心中已有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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