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于天光微熹之时
许夏在等待，他或许可以一走了之，但不管是老铁心思复杂的收留，还是卓文君豪气顿生的请客吃酒，该说清的就要说清，该报偿的就要报偿，何况老铁还欠他几十个纹钱的工钱没给。
他在黑暗中静静等待。最黑暗的时刻是黎明将至之前的时刻，万籁俱静。
黑猫蹲坐墙头，猫眼中泛出幽光，那一抹幽光外，闪现一道黑影。
喵！黑猫炸毛，脊背隆起，摆出进攻的姿态。
一双手一把抄起炸毛的黑猫，抚摸着它的背部，安抚躁动。
卓文君踏步进来，怀里抱着黑猫。
许夏屏息凝神，手中握住那把跟随了他许多时日的菜刀。以他的目力，只能看到上下四点幽光飘移，屋内一片漆黑。
感觉到了，来了。许夏扬刀，蓄势待发。
“呀！”一声惊呼。
点上豆灯，许夏和卓文君面面相觑，黑猫蜷缩在卓文君膝上。
“你是要砍我怎的？”卓文君率先发问。
许夏沉默。卓文君也沉默。黑猫张嘴，喵呜一声，打破沉默。
“兄弟，你摊上事儿了。”卓文君再次开口。
“谁的事？”
“我的事。”
“哦，不关我事。”
“是生死大事。”
许夏沉默。卓文君也沉默。黑猫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你怕鬼么？”卓文君打破沉默。
“穷鬼？”许夏反问。
卓文君又率先沉默了。
气氛一度尴尬。
“你帮我一次，日后必有回报。”卓文君沉声道。
不必事事都要求回报，但看行事的人值不值得。有些人即使相处日久，也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哪里能交付心事；有些人纵然只是萍水相逢，也能托付生死事。
“我不是在求你的回报，我要离开这里了。”许夏认真说道，此非心安处，“我要到更广袤的天地中，去追寻一种东西！”
他名之为——大自在。
这一瞬间，卓文君仿佛看见一种光闪耀在许夏身上。那种决然，一往无前，决不回头，是他曾追求过的，而今还未曾放弃的。
然而一饭之恩必偿，并非小恩小惠便要以命报答，卓文君为人憨爽，并不轻视怠慢许夏，他以诚相交，许夏自然也不会虚情假意。他遍览一方世界的记忆，见惯了龌龊龃龉、人心复杂，反倒心思通透，只愿做个真我，顺应本心行事。
卓文君叹气，荧荧灯火中，一张黑脸黯然。他亦不会强求，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谁也不能、也不该轻视生命，甚至蔑视生命。不过正是因为此，他才会在这蛇鼠虫蚁汇聚的城市阴影里，等待、准备一年之久。
他看出许夏非是畏惧生死事，是真的要离开，也只能打消念头了。他是认可许夏的，少年身上或许有其他非凡的特质，但是他看不出多少，他更加看重的是少年的心性，坚韧、勇毅，澄澈、通透，不可多得。
他转念想道，难道我一定要有个帮手吗？若是救人一命再害人一命，我所做之事意义何在？
心中已经有了选择，许夏并不藏藏掖掖：“我再留几天。”
卓文君还在自己的心思里，乍一听话，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路好走”，然后回过神来，双眼陡然绷圆：“真的愿意？”倒似个唱戏的武生，定眼按手，把怀中黑猫狠狠撸了一把。
本来是只有五分把握，现今寻了许夏这个帮手，怎么也有了七八分的胜算。若是叫他知道，许夏的真实水准，只怕要降到六分半了。他观许夏，杀鸡宰狗，有章有法，神情老道，身上隐隐缭绕一股煞气，也不知道是宰了多少牲畜，亦或者还沾过人血，这样一来，煞气最克鬼魅，才能最大可能的成功。
卓文君当下开始交代原委。
他也是少年闯荡江湖，落下一点“卓王孙”的名声，其实他也知道，这些都是虚的，江湖末末尾们花花轿子人抬人，当不得真。见过了太多丑陋，遭遇了太多黑暗，凭他在江湖扑腾挣扎的本事，真的算不得什么也做不了什么。热血凉时，便有些心灰意冷，转道准备回家做个混吃等死的落魄第多少代贵族。道上遇到了一个奇人，见他资质虽顽钝，却有一颗闪闪的红心，显露了两手真功夫后，欲要收他为徒。卓文君从来只在戏文、梦里见过的划指断江、陆地飞升竟然被那人信手拈来，当然愿意拜入门下。他一点侠义之心还未散尽，想着学成道法神通，还要再与这江湖大战三百回合。没想到他这师尊也是个不靠谱的，教他修行入门之后，丢了一卷《酆都灭罪经》，便飘飘然不知何所去了。
卓文君便一边修行，一边再入江湖。
去年来到胜州，囊中颇为羞涩，第一顿饭就是在老铁这小馆子里吃的。嘿，没想到，山珍曾吃，海味曾尝的昔年贵公子，被一道卖相惨淡的猪大肠征服了。用他的话来说，闻着臭臭的，仔细咀嚼还香香的，劲道滑弹，回味无穷。
许夏不得不打断他关于美食的回味，请他略过关于猪大肠的细枝末节。
卓文君的正式版便简洁到极致了：有邪魔外道以人饲鬼，寻天生寒阴体质的女子作鼎炉，小槐天生阴灵之体，便被盯上，只等女子体魄成熟，那邪祟就要下手。
这又太过简略，起承转合并不完满，当做故事听自然不够爽利，但是许夏也没有许多“八卦”心思，只要问清自己要做的事情就好。
卓文君也算得上江湖里打过滚儿的，生死当头，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于是又细细道来，鞭辟入里，谋划得当。
此时天光乍破，驱散重重黑暗，人声突然涌起。新的一天开始，世界依旧，忙碌依旧。
黑猫舒服地打了一声呼噜，四爪朝天，鼻翼翕动，模样可爱。
诸般家畜中，惟猫狗最通人性，普通人家最喜饲养。其中又有两样，黑狗之血能除秽，黑猫之眼能视灵。故常有传言，见黑猫乃不详。
黑猫倏忽挣开眼睛，杏仁状的碧绿竖瞳，盯着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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