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间值得

　　名唤小槐的姑娘，姓司马，祖上阔没阔过无从得知。

　　家住这条笸箩巷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空地，长着一颗上了年头的大槐树，树皮龙钟，枝叶繁茂，是远近街坊夏日聊天乘凉的宝地。

　　小槐她娘就是在那颗大槐树下生了她，所以小名儿叫小槐，叫着叫着顺了口，从此官府谱牒上载的便是司马小槐了。据说生她那日，正是盛夏夜间，天气酷热难捱，小槐娘大着肚子受不得热，便出门贪些凉气。说来奇怪，周遭燥热不止，偏偏这大槐树底下凉荫阵阵，甚至有些寒意，小槐娘竟然打着盹睡着了。后来被一阵婴儿啼哭吵醒，才发现自己生了。邻里都道大槐树庇佑，小槐她娘好福气，没遭罪生了个大胖丫头。

　　自此老槐树和小槐有了不解之缘，小槐寻常有个小病小痛，到槐树底下磕几个头，求下几片槐叶，熬了水喝，最是灵验。

　　槐者，虚星之精，守宫也。

　　小槐娘夜里贪凉生的她，本该宫寒体虚，应早夭绝命之相，但冥冥中受一口千年老槐精气，得虚星之冲，这才因祸得福，建康成长。如今，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这点玄妙却被一个专修邪门外道的邪道修行者勘破，只待小槐受老槐精气滋养，体魄彻底完满，便要下手，拿她作鼎炉，炼制邪道魔物。

　　卓文君第一次见到小槐，正是他落脚老铁饭馆的时候，她过来给她娘打酱油来了。那一天的她，梳着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笑得那么肆意、耀眼，身上似乎有着春风与朝阳，活力飞扬，简直能耀瞎卓文君沉沦江湖，阴郁已久的双眼。

　　她身后有个全身裹在黑袍子里的人，远远地缀着，似乎毒蛇一般。普通人留意不到这样一个穿着怪异的修行者，卓文君如何能察觉不到，他那身装扮、那身气息简直就像在对同为修行者的卓文君说：“老弟，来啦！”这是一个邪修，光是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盯上了小槐。

　　卓文君不说性如烈火、嫉恶如仇，但闯荡江湖的初衷也从未忘却，路有不平事，即当仗剑行。何况还是这么一个飞扬跳脱的小姑娘，热烈且真挚地就他的相貌肤色和他搭话了许久呢。很会笑的少女，要是死了的话，这个世间就更寂寞了吧。美好的事物总是值得被人守护的，卓文君愿意为人间守护这一点美好。一年的时间，卓文君停留在这个鱼龙混杂之地，摸清了很多事，也做了很多事。

　　他和黑袍人有过一次交手，旗鼓相当，或者说半斤八两。不是说修为不敌黑袍人，而是他修行时间太短，纵有来去如仙人的师尊，奈何师尊走得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散养弟子路线，保命有余，斗法不敌。若不是凭着厮混江湖的几手武夫路数，说不得还要吃亏。

　　黑袍人估计也诧异这阴沟沟一般的污秽乱滥之地，出了一个天生阴灵体，恰巧被他碰到就算了，怎么还半路跳出个喜欢除魔卫道的正道人士？你们不该玉树临风、神度翩翩地行走在光天化日、朱楼大道间，装腔作势开口闭口要斩妖除魔么，来这等脏乱愚昧的地方，纵叫你做了好事也无人知晓。我一生修行不易，你大好前途，何必呢。

　　不过卓文君是听不见黑袍人这一番神伤自语的，即使听见了，也要大笑一声：“生平行事但凭心意，不问前路。”这是一个江湖游侠儿的初心。

　　这次找许夏帮忙，就是想做掉这个黑袍人。许夏身上煞气颇重，轻易不惧幽魂野鬼之流，待他与黑袍人斗法两败无暇他顾之际，许夏便从暗中杀出，一刀了结这坏蛋。

　　计划停当，还要见机行事，卓文君深知生死搏杀，瞬息万变，从来没有什么万无一失，道：“兄弟，事有不谐，不要管我，保命要紧。”一切交代妥当，却偏偏没说小槐那丫头为什么偷酒给他，他又为什么差点被小槐她爹打断孤拐。

　　许夏淡定点头道：“好。”

　　卓文君眼角抽搐，这小兄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场面话都不会说。不禁想，许夏这以后的江湖呐，可不好混。不过也好，他卓文君结交的人物，也不稀罕溜须拍马这一套，纵然不是天下景仰的大英雄，也绝非蝇营狗苟之辈。

　　许夏发现黑猫一静一动间的异样，顺着它竖瞳开阖的方向看去，一个浑身裹在黑袍里的人从人隙中走过，只是盯着那人看，仿佛就能感觉到阴冷。

　　果然，棘手。不过也没有什么后悔，应许之事，岂能轻易毁诺，他许夏难道就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吗。

　　许夏倒是有些好奇卓文君膝上的黑猫是什么来历。难道他一路行走江湖，还带着一只猫？倒也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一念顿生便出走江湖，若是和一只黑猫一起行走江湖，意外地符合他的气质啊。

　　看着许夏面容古怪地往黑猫身上瞧，卓文君知道他的脑子里一定在想什么不该想的事情。

　　黑猫是个意外。

　　捡到这猫的那一天，天公都在铺垫情绪，大雨滂沱，一只瘦骨嶙峋只有双眼还泛着神采的猫儿在大雨中瑟瑟发抖。无处可躲雨，看见它的人都将它视为不详，人们踢打它、丢弃它。明明没有吃过一口他们的饭，却遭到这样人人唾骂捶打的结局，难道它是黑猫，就生来便该死吗？可笑的是，人们认为杀死黑猫会带来厄运，他们打它踢它，却不敢杀死它。然而凡是没有杀死它的，并没有令它变得更强大，相反，都令它变得更虚弱。

　　直到，这只黑猫遇到了一个同样很黑的主人。人们看着卓文君怀里的黑猫，都劝说它丢弃黑猫，它会带来不详，从来没有人养一只黑猫。

　　卓文君反问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从此，黑猫便有了名字——黑子。

　　能起个如此符合黑猫的外在特征又能联系到自身这个主人的特点的名字，真是难为卓文君了。许夏猜每次卓文君唤黑子的时候，黑猫看向他的眼里一定是有怨念的。

　　黑子得遇明主，卓文君有意无意替它洗筋伐髓，如今隐隐有脱离凡物的趋势，表现就是更通人性且更加聪明了。卓文君带着它远远观察过一次黑袍人之后，只要黑袍人出现在黑子的视野范围之内，黑子便立刻注意到，还能眼神“示意”卓文君。而且最神奇的是，黑子现在是这一片的猫老大了，所有的不管家猫野猫，在黑子发出号令之后，几乎都会执行。

　　卓文君现在占据的一个最大优势，正是黑子率领手下群猫创建出来的，即——他在暗处黑袍人在明处。是的，黑子派猫跟踪了黑袍人。任他奸诈似鬼，还是喝了黑子的洗脚水，他总不会对这阴沟烂渠里随处可见的野猫起防范之心。自此黑袍人行踪有迹可循。

　　“瞧瞧，这是什么？”

　　哐当一声，有重物砸击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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