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缘起·一尺间（八）
安柠自小由祖母抚养长大，从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
祖母告诉她，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父亲承受不了打击，不久抑郁而终。
虽然身世在旁人看来凄惨，但并不影响安柠无忧无虑的度过童年。长大后的安柠每每回想自己的
童年，常对自己的没心没肺感到不可思议。真不知这是优点还是缺点。
换言之，祖母把她照顾得很好。她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家的孩子少些什么。甚至，在祖母的教导
下，她比别家父母双全的孩子心理更加强大。
是祖母告诉她，生死是天命，她总有一日会先安柠离开人世。
正因这样，祖母去世的时候，安柠才并未觉得心如死灰。
如果不是祖母，她也许会成长成比现在还要懦弱许多的样子。
安柠嘴角弯起，眼神微黯。
可她还是有些想她了。
石楼内灯火幢幢映在她白皙的侧脸，守间人一言不发，彭是非和季景修无话可说，一时寂静如时
间停滞。
是彭是非打破沉默。
“你想到什么了？”
安柠自思绪中挣扎回神，正色道：“我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的一个故事。”
“小红帽还是卖火柴的小姑娘？”彭是非无奈，现在可不是回忆童年美好时光的时候。
他全然忘却是谁在是楼外喋喋不休回忆过去。
一直低头观察地砖纹路的季景修终于抬头，看向安柠。
“该不会是守间人和小姑娘安蕴的故事吧？”
“嗯。”安柠眼眸一转，微微一笑，“那个叫安蕴的小姑娘，是我奶奶。”
这一刻，彭是非恍然，此前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为什么一路上有惊无险，为什么他们近乎轻而
易举的找到了守间人。这个看似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守间人兴许对人世间还是有眷恋的。
“故事我还记得个大概，我讲给你们听听，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低头看着围坐一起开起故事会的三人，守间人静静闭上眼。
六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还有一个叫“棠礼”的名字。
一头蓝发，肤色极白。这些自降生起就伴随他的特征注定他不能有一个简单快乐的童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家族是推崇除妖师的一族。他自小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关切与教导。
只是没有自由。
九岁，正是对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可他从来没有出过家门。
被禁锢在深宅大院，棠礼很想出去看看。
那个下午云淡风轻，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一向懂事的小少爷正在书房读书的时候，棠礼穿上连帽
的外套，偷偷溜出了后门。
幸好他读书时从不喜旁人侍候，否则可真溜不出来。
大街上几人来往，街边寥寥数个摊位。
虽并不是书卷中所描绘的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但也足以让棠礼脸上一直带着笑。
时近冬日，黄昏来得一日比一日早，东游西晃之间天边已隐隐泛红。
估摸着家里已经闹开，棠礼也打算回去了。
一个晃眼，却又被街角的一个糖人摊子勾了神。
看一下就回家，他一边默默对自己说，一边白白的小手拽低了帽檐。
凑近糖人摊子，摊子上只剩一个糖人。
棠礼眼睛放光，喔，这个是书里写的孙大圣吧。
他伸长了手拿起糖人：“我要买这个。”
闭目养神的老人，睁开眼借过钱，开始收摊儿。
望望天边烧红的云，拿着糖人的棠礼慢慢踱步回家，以后想要再出来，恐怕就难了。
棠礼走过一个转角，猝不及防被来人撞倒。
两个人一起摔了个狗吃屎。
棠礼回过神来，眼前是晃来晃去的两个发髻。
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
手心传来一阵痛意，他抬手一看，手心的皮被小石子擦破两道。
小姑娘拍拍裤子，松开紧攥的手看看，然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她手里攥着的，是一支碧玉簪子。
她的宝贝是没事。棠礼忽地想起自己的宝贝。
孙大圣的糖人正好撞在两人中间，微微变形。
“你，没事吧？”小姑娘见他还坐在地上，以为他被撞傻了，伸手拉他。
棠礼看着她伸出的手呆愣，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拉住。
这一起身，帽子滑落身后，露出他一头惹眼的蓝发。
伴随着小姑娘的惊奇声，棠礼手忙脚乱的拉起帽子，还好此处没人。
“你的头发......”小姑娘顺手把簪子插进发间，双手拍上棠礼的脸蛋，“好好看，好特别！”
“......”棠礼被她拍得一愣一愣的，自他懂事以来，除了小舅舅，没有人与他这样亲近过。
大家关心他，侍候他，也畏惧他，尽管尚且年幼的他还未展现出什么异常的力量。
她的手心因为一路奔跑有些湿润，她大大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这个小姑娘就是安蕴。
安蕴的眼睛确实好看，闪闪发亮却是因为她瞥见了他手里的糖人。
“哇，这个孙悟空我想要很久了！”安蕴取下头上的簪子，看看簪子，又看看孙悟空。
棠礼呼呼受伤的手心。
“那你怎么不自己买？”
安蕴摸摸手里的簪子，回答：“我所有的钱都用来买这个簪子了，我要把它送给娘亲。”
嗯，她好有孝心啊。棠礼还来不及想完，只听安蕴接着说。
“这样娘亲一定就不忍心因为我偷跑出来罚我跪祠堂了！”
安蕴理直气壮，棠礼眨眨眼，哈？
“我......”安蕴忽然支吾，“你可以.....我想要这个糖人......”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可爱。
“真的想要？”棠礼问。
安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他十分喜欢她点头的样子，然而......
“想要自己买。”他回身指指身后，“这个转角向左转一直走有条街，街上那家明月茶楼向右数
三个房子边上有个糖人摊子，你明天可以去看看。”
“......”安蕴，“？？？”
她这招对她家里的哥哥可以说是战无不胜，对这个男孩却不管用。
思考了两秒，安蕴飞身扑向棠礼。
电光火石之间，糖人易主。
棠礼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再看看自己还在发疼的左手，“哇”地哭出声来。
这次轮到安蕴呆住，他的眼泪，结成蓝色的珠子，砸在地上，如同玉石一般作响。
“你别哭啊。”安蕴伸手想帮他擦擦眼泪，可他眼里流出的却根本不是泪水，让她擦也不是，不
擦也不是。
她拉起他的手，想把糖人还给他，忽然发现他手心的伤口。
哇哇哇，自己可真是罪孽深重了，把人家撞受伤了，还抢人家的东西。
安蕴狠狠心，把簪子递给棠礼。
“喏。我把这个送你，就当是赔礼道歉了。”
棠礼止住眼泪，却止不住呜咽，断断续续地问：“我......我要......簪子做什么？”
“你可以把它送给你娘亲啊。”
“可我......见不到我娘亲啊。”棠礼擦擦眼睛，“你能常常见到你娘亲吗？”
安蕴小手捂嘴，她好像触及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伤心事。
“不、不是。”她想想每天早上娘亲的睡颜，昧着良心说，“也不是很常见到啦。”
棠礼瘪瘪嘴：“我知道的，除了我，别人家里都是每天都有娘亲的。”
纵然他不曾有什么同龄的玩伴，可书里都是这样写的。
把簪子塞进他的口袋，安蕴双手抱在脑后：“每天都见到娘亲的话，说不定会被罚哦。我啊，每
次偷偷跑出来，回家都要跪祠堂。可是他们大人明明知道我要偷偷跑出来，却又防不住我，真
笨！”
“是吗......”棠礼嗫嚅。
他只见过他娘亲一次。
那是家中祭祀，他第一次作为“领袖”祭祀先祖，远远的可以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女人，其他人都
如木偶般呆呆站着，只有她偷偷用手绢擦着眼睛。
小舅舅说，那是他的娘亲。
小舅舅还说，他的娘亲之所以不来看他，是因为他日后并非凡人，命运必然多舛，她怕太伤心，
所以选择先离开。
后来每每回想，棠礼都觉得小舅舅多嘴，怎么对一个孩子说这些。可有时候又觉得多亏了小舅
舅，他才不至于去恨他的娘亲，
至少，她是爱他的。
“喂，想什么呢？”安蕴在棠礼眼前挥手，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多心事吗？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比棠礼小一岁。
“没想什么。”棠礼抬头看天，天色已然不早，“我要回家了。”
“诶？”安蕴看他就要走掉，拽住他的袖子，“我叫安蕴，你呢？”
“我叫棠礼。”
他说着转身，又撞上一人。
揉揉撞疼的额角，棠礼叹气，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却被他撞上的那人直接抱起。
正在安蕴迟疑着要不要大喊“拍花子啦”的时候，棠礼叫了声“小舅舅”。
来人俊朗非常，轻拍了棠礼的脑袋一下。
“家里找你都快找疯了。”
棠礼脑袋耷拉下去，脸上却没有悔过的意思。
那男人对安蕴笑道：“这不是安家的女儿吗？时间不早了，快回家吧。要我送你回去吗？”
“嗯、嗯。不用了。”安蕴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是谁啊......
好像是......那个时候来家里送绑着红缎子的大箱子的那些人里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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